正月初一。

空气中残留的年味被凛冽的北风卷走大半，只剩下街头巷尾零星的红色鞭炮碎屑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硝烟气息，提醒着人们节日的余温。

裴文辉穿着那件半旧的黑色羽绒服，双手插在口袋里，缩着脖子，脚步沉重地跟在父母身后，走向大伯家那栋位于津州区边缘、略显陈旧的三层小楼。

往年春节走亲戚，对于裴文辉而言，更像是一场例行公事的、带着点敷衍的仪式。

他是角落里那个沉默寡言的“小辉”，是饭桌上那个被长辈随口问一句“学习怎么样”、“毕业了没”就再无下文的背景板。

亲戚们的热情和话题，永远围绕着那些“有出息”的表哥表姐——考上重点大学的、在省城大公司上班的、嫁了有钱老公的……

而他裴文辉，连同他那对同样老实巴交、没什么“本事”的父母，通常只是坐在角落，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几句，然后默默地吃着碗里的菜，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如同融入墙壁的影子。

但今年，一切都不同了。

推开大伯家那扇油漆有些剥落的铁门，一股混合着饭菜香、烟草味和嘈杂人声的热浪扑面而来。

客厅里挤满了人——大伯、大伯母、二伯、二伯母、小姑、小姑父……还有几个堂哥堂姐、表弟表妹，以及几个裴文辉甚至叫不出名字的远房亲戚。

原本还算宽敞的客厅，此刻显得拥挤不堪，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名为“关注”的、令人窒息的粘稠感。

“哎呀！来了来了，文辉来了！”眼尖的大伯母第一个看到他们，立刻放下手中的瓜子，脸上堆起一种近乎夸张的热情笑容，快步迎了上来！那笑容的弧度之大，让裴文辉感觉有些……刺眼。

“大哥！大嫂！过年好！”裴文辉的父亲连忙笑着打招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

“过年好！过年好！”大伯母连声应着，目光却如同探照灯般，瞬间越过裴父裴母，牢牢锁定在裴文辉身上。

她一把抓住裴文辉的胳膊，力道之大，让裴文辉下意识地想挣脱。

“哎哟！文辉！快让大伯母看看,啧啧啧！瘦了也精神了,到底是进了大机关,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大伯母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仿佛要让全屋人都听到的强调感:“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

裴文辉被大伯母半拖半拽地拉进客厅。

瞬间,十几道目光如同实质般，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好奇、探究、羡慕、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文辉！回来啦！”

“小辉！快坐快坐！”

“哎呀！咱们家的大公务员回来啦！”

各种称呼混杂着热情洋溢的招呼声，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几个平时见面只是点头的远房亲戚，此刻也挤上前来，脸上堆满了笑容，眼神热切地打量着他，仿佛在观赏一件稀世珍宝。

裴文辉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突然扔进聚光灯下的猴子,浑身僵硬，手足无措.

他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机械地回应着：“大伯好！二姑好！小姑好……”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文辉爸！文辉妈！你们也坐！”大伯母终于想起了裴文辉的父母，连忙招呼着，语气虽然依旧热情，但那份“热情”里，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平等的尊重。

她甚至亲自搬过两把椅子，放在靠近沙发的位置——那位置，往年通常是留给那些“有出息”的堂哥堂姐的。

裴文辉的父母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父亲脸上带着受宠若惊的、有些局促的笑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来！自己来！”

母亲则有些手足无措地搓着手，脸上也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他们被大伯母按在椅子上坐下，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被众人簇拥在中心的儿子，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骄傲，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和不安。

裴文辉被按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坐下。

大伯、二姑、小姑父……几个平日里威严的长辈，此刻都围坐在他身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请教”的、和蔼可亲的笑容。

茶几上堆满了瓜子、糖果、水果，但没人去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

“文辉啊！”大伯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刻意放缓的语速；

“听说……你考上公务员了？在泽川区委办？那可是好地方啊，给领导服务的，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他一边说，一边用力地点着头，仿佛在强调自己话语的分量。

“是啊！文辉！真给咱们老裴家长脸！”二姑立刻接口，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笑容，“你二堂哥，去年也考了，差几分没上！唉！可惜了！要是能像你这么争气就好了！”

“可不是嘛！”小姑父也凑过来，语气带着一丝急切：“文辉！快跟小姑父说说！这公务员考试……难不难？有啥诀窍没有？你表妹明年也毕业了，正愁找工作呢，你可得好好指点指点他！”

“对对对！文辉！传授传授经验！”

“是啊！跟我们说说！笔试怎么准备的？面试有啥门道？”

“听说现在竞争特别激烈，几千人抢一个岗位，文辉你能考上肯定有真本事！”

如同打开了闸门！

各种问题、各种请求、各种带着明显目的性的“请教”，如同密集的雨点般，劈头盖脸地砸向裴文辉。

亲戚们热切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锁定在他脸上，等待着他吐出那点“改变命运”的“真经”。

裴文辉感觉头皮发麻，喉咙发干。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在区委办熬夜加班、校对文件、被训斥、被利用的经历，那些冰冷的规则、扭曲的“舒适”、**裸的权力倾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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