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裹着咸湿的水汽钻进苏若雪的袖管,她低头望着掌心里的铜纽扣,金属凉意顺着指节往骨头里钻。
母亲临终前那句"织机第七轴"突然在耳边炸响——她曾以为那是病中呓语,此刻却像根细针,精准挑开记忆里蒙尘的线头。
"若雪?"顾承砚的声音带着夜雾的温软,"可是冷了?"
她摇头,另一只手已摸向随身的檀木书匣。
《断兰织诀·终卷》的封皮被摩挲得发亮,翻到最后几页时,纸页发出细碎的脆响。
泛黄的绢帛上,一行蝇头小楷在月光下浮起:"七轴传音,古法存真。
铜轴嵌于织机第七传动位,轴心中空可藏卷,唯以桑油润隙、铜针叩七,借声纹共振,能闻昔年言。"
"承砚。"她指尖抵住那行字,声音发颤,"你父亲若真留了话......"
顾承砚的背陡然绷直。
记忆像被扯开的线团——幼时总见父亲在月夜里独坐织坊,青布衫搭在"归兰号"机身上,骨节分明的手反复摩挲第七根传动轴,有时低低说句"对不住",他那时只当是父亲为生意烦忧,如今想来,那低哑的尾音里,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话?
"提篮桥的'归兰号'。"他攥住苏若雪的手腕,掌心滚烫,"那是顾家养了三十年的老机子,从未换过轴。"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青鸟的脚步声。
这男人总像片影子,此刻却带着少见的急切:"少东家,提篮桥工场守夜的老张头说,今晨有个穿黑布衫的人在'归兰号'附近转悠,被他骂走了。"
顾承砚的瞳孔骤缩。
他转向苏若雪,目光如刀:"必须赶在他们之前。"
子时三刻,提篮桥工场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陈伯佝偻的身影裹着旧棉袍挤进来,手里提着个铜皮工具箱,箱盖内侧还贴着顾老爷当年写的"机匠陈伯,手到病除"八个字——那是顾父二十岁时亲手题的,如今墨迹已褪成淡灰。
"少东家。"陈伯浑浊的眼扫过"归兰号",喉结动了动,"这机子,我最后一次修是老爷走的前一夜。"他打开工具箱,取出个青瓷小瓶,"桑油,当年老爷特地上莫干山采的野蚕茧熬的。"
苏若雪扶着机台凑近,能闻到桑油里混着淡淡松脂香。
陈伯用细竹片挑了一滴油,顺着第七轴的缝隙缓缓滴下,油珠在木纹里洇开,像滴凝固的琥珀。
接着他摸出根细铜针,指节抵着针尾,"叮"地轻叩轴身——一下,两下,直到第七声脆响荡开,空气里突然浮起丝缕细响,像风穿过竹隙,又像有人在极远的地方说话。
苏若雪猛地闭紧眼。
母亲教过她"听火"心法,是旧时织娘为辨丝质优劣练出的本事——收声入息,让耳膜成为一面鼓。
起初只有嗡鸣,渐渐那细响里浮出模糊的声线,带着她熟悉的沉厚:"......若砚见此音,父已不能言。
非不愿救,实为商局所缚......"
她的睫毛剧烈颤动,指甲掐进掌心。
顾承砚的手悄悄覆上来,掌心的温度透过交叠的指缝传进来。
"苏家押产赎人那夜,我签了字,也撕了名单——因山本已盯上顾氏账目,若全放,全家皆灭。
我留残页,是盼有日,你能补完......"
声音突然断了。
苏若雪睁开眼时,眼眶已红得像浸了血。
陈伯的手还停在半空,铜针上的油光在油灯下晃,映得顾承砚的脸忽明忽暗。
"他说......"她吸了吸鼻子,将转述的话咽回半口,"他说撕了名单,是为保全家。"
顾承砚没说话。
他伸手去摸第七轴,指尖触到木纹里的油痕,像触到父亲当年的体温。
记忆里那个总在账本前皱眉的男人突然鲜活起来——他记得父亲教他认绸样时,指腹蹭过织纹的温柔;记得父亲被日商压价后,在佛前跪了整夜的背影;记得出殡那天,棺材里放着半卷被撕坏的名单,当时他只当是父亲畏罪销毁的罪证。
"原来......"他喉结滚动,声音哑得像砂纸,"原来不是苟且。"
机台的阴影里,陈伯用袖口抹了把脸,老皮皱成核桃:"老爷走前,塞给我半块银圆,说'等阿砚能看懂这机子,把桑油和铜针给他'。"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展开是枚磨得发亮的银圆,"我藏了七年,今日总算......"
顾承砚接过银圆,指腹触到背面刻的"砚"字——是父亲的笔迹,歪歪扭扭,像他八岁时学写字的模样。
夜更深了。
提篮桥工场的老钟"当"地敲了三下,回音撞在织机的木梁上,惊起几只夜鸟。
苏若雪将《断兰织诀》小心收进书匣,瞥见顾承砚的背影在灯影里拉得老长,他的手还按在第七轴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承砚?"她轻声唤。
他没有回头。
江风从破窗钻进来,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紧抿的唇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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