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督查室，任崇超和徐薇雪都投来探询的目光。

裴文辉没有解释，只是沉默地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将目光投向电脑屏幕，手指机械地敲击着键盘。

任崇超看着他这副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理解，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显然他已经猜到了些什么。

他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转过头，继续处理自己的文件。

几天后，关于新一期轮岗安排的消息，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在区委办内部激起了细微的涟漪，消息的来源，依旧是那个消息灵通、仿佛无所不知的沈东。

午休时间，沈东端着保温杯，踱步到裴文辉的办公桌旁，脸上带着那种“告诉你个内部消息”的神秘笑容，压低声音道：

“文辉，听说了吗？你们仨新人的轮岗去向，基本定了！”

裴文辉整理文件的手微微一顿，虽然抬起了头，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沈东。

算算日子的话，他们三个人新的一个月时间已经接近尾声，而三个科室三人也是该轮最后一个了，所以这个消息对于裴文辉来说并不意外。

沈东看到裴文辉并没有意外的表情，显然已经在他的意料之中，似乎有所准备，顿时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杨科今天上午在主任办公室，跟王主任汇报你们仨这段时间的表现呢，我正好送文件进去，听了一耳朵。”

他看了看四下无人，于是便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独家爆料”的得意：

“杨科长说啊，你们仨，各有特点。李锦斌和裴帅涛那两个，年纪大点，在其他单位干久了，身上那股‘社会气’太重，滑头、躲活儿，领导让干点啥，推三阻四，拈轻怕重，领导不太满意，说他们……嗯……‘定型’了不好带。”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裴文辉脸上，脸上堆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至于你嘛文辉，杨科长可是夸你了，说你是应届生，一张白纸，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干劲儿足、态度好，虽然经验差点，但……有潜力，领导就喜欢这样的。”

“白纸”……

“有潜力”……

“领导就喜欢这样的”……

沈东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刻刀，精准地刻在了裴文辉的心上。

他脸上努力保持着平静，甚至配合着沈东的话，嘴角微微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丝“受宠若惊”的、极其公式化的笑容。

但心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麻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讽刺。

原来，在领导眼中，他的价值，就在于这张“白纸”？就在于这份被磨平了棱角、只剩下“听话”和“干劲”的驯服？而李锦斌和裴帅涛的“定型”，竟成了他们被嫌弃的原罪？

他想起李锦斌那偶尔流露出的、带着点世故圆滑的精明眼神，想起裴帅涛面对杂活时那毫不掩饰的抵触和抱怨……

原来，在规则森严的机关里，保持一点“自我”，竟成了不被接纳的“原罪”？而彻底地“白纸化”，才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现实感，再次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第二天上午，正式的轮岗通知终于下发。通知简短而冰冷，如同例行公事的公文。

经办公室会议研究决定：

李锦斌同志轮岗至督查室工作；

裴帅涛同志轮岗至行政科工作；

裴文辉同志轮岗至秘书科工作。

即日起执行。

通知贴在办公室公告栏上，白纸黑字，清晰无比。

裴文辉站在公告栏前，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三行字，当看到“裴文辉同志轮岗至秘书科工作”时，他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秘书科。

那个距离权力核心更近、压力更大、要求更高、也……更加神秘的地方。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目光穿过办公室敞开的门洞，望向走廊深处那扇紧闭的、挂着“秘书科”牌子的门。

那扇门后，是区委所有文字材料起草的地方，是整个泽川区委办公室真正的顶端。

“白纸”被派去了秘书科。

“定型”的李锦斌被塞进了督查室。

“滑头”的裴帅涛被打发回了行政科。

这个安排，像一张无声的答卷，精准地回应了杨曲平科长那番评价，也清晰地勾勒出这栋大楼里，关于“新人”的筛选标准和……最终的归宿。

裴文辉默默地转过身，开始收拾自己那张在督查室角落里的办公桌。

他将那本写满了督查笔记的笔记本、那支用了很久的签字笔、还有那个印着督查室logo的旧茶杯，一样一样地放进纸箱里。动作有条不紊，神情平静无波。

任崇超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他收拾。

等裴文辉抱起纸箱准备离开时，任崇超才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带着点欣慰，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文辉，去秘书科……好好干，那地方……水更深，规矩更多，但……机会也更大。记住，多看、多听、少说，把自己……当张白纸，没错的！”

“白纸”……

又是“白纸”……

裴文辉抱着纸箱，对着任崇超微微欠身，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标准的、带着感激和谦逊的笑容：“谢谢任哥这段时间的照顾，我会记住的。”

说完，他不再停留，抱着那个装着他督查室所有“痕迹”的纸箱，转身走出了333办公室的门，他没有回头。

走廊里光线明亮，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发出轻微的回响。

他抱着纸箱，一步一步，走向走廊深处那扇挂着“秘书科”牌子的、紧闭的门。

那扇门，像一张等待书写的、崭新的白纸。

而他，这张被规则反复打磨、褪去了所有色彩和棱角的“白纸”，即将被投入其中，等待着被书写上……新的、未知的、却早已被设定好的命运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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