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离西流镇，重新投入浓重的夜色。

与来时不同，车厢内的气氛不再是疲惫中带着一丝任务完成的松弛，而是被一种近乎凝固的、压抑到极点的沉默所笼罩。

江书记自上车后，便一直闭目靠在椅背上，眉头紧锁，双臂环抱，整个人像一座被冰封的火山，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他没有下达任何新的查岗指令，显然，西流镇的所见所闻，已经耗尽了他对此行剩余路程的耐心和期望。

裴文辉端坐在副驾驶位，身体微微僵硬，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放缓。

他眼角的余光能瞥见江书记紧绷的侧脸线条和紧抿的嘴唇，心中凛然，知道书记此刻的沉默，远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训斥更为可怕。

这沉默中蕴含的失望与怒火，正在无声地发酵，等待着合适的时机，以更严厉的方式宣泄出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裴文辉口袋里的手机开始不合时宜地、一阵接一阵地震动起来。

嗡嗡的闷响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突兀，每一下都像锤子敲在裴文辉的心上。他不用看也知道，这急促的来电，八成是西流镇的党委书记赵卫国和镇长李静打来的。

他们肯定是接到了自己之前那条措辞严厉的通知，此刻正心急如焚地想要了解具体情况，试探风向。

裴文辉悄悄将手伸进口袋，凭感觉按下了侧面的静音键，震动静止了。他不敢接，甚至连掏出手机看一眼屏幕的勇气都没有。

在这个节骨眼上，在江书记明显盛怒的情况下，接听一个与刚刚发生的严重违纪事件直接相关的电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是对领导情绪的公然挑衅。

他只能任由手机在口袋里一次次地无声亮起，又一次次地归于沉寂，感受着那来自电话另一端的焦灼和恐惧，隔着空间传递过来。

趁着一次车辆转弯，光线变化的间隙，裴文辉极其快速地、用身体遮挡着，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屏幕上果然显示着数个未接来电，交替出现着“赵卫国书记”和“李静镇长”的名字。

他心中叹了口气，迅速编辑了一条简短的短信，分别发给两人：

“书记/镇长，我正在陪同领导返程途中，不便通话。情况已如实上报，领导极为震怒。请务必按之前通知要求，妥善准备，明日当面向领导汇报。详情容后再说。”

短信发出后，他立刻将手机调成了完全静音模式，塞回口袋深处，不再理会。

他能想象到赵卫国和李静收到这条短信时，会是怎样一种如坐针毡、胆战心惊的状态。

车子一路沉默地疾驰，终于抵达了区武装部，江书记的临时住处。

“书记，您早点休息。”裴文辉恭敬地应道，看着江书记下车，背影沉重地消失在楼门内，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张超师傅再将裴文辉送到他租住的楼附近时，已是凌晨两点。

整个院子漆黑一片，万籁俱寂。

裴文辉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上楼梯，每迈一步都觉得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刚用钥匙打开房门，还没来得及开灯，口袋里的手机再次执着地震动起来。

在寂静的夜里，这嗡嗡声显得格外刺耳。裴文辉叹了口气，摸出手机，屏幕上闪烁的果然是“赵卫国书记”的名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这个时候还打来，说明对方是真的慌了神，或许能透露出更多信息。

电话刚一接通，赵卫国焦急万分、甚至带着一丝哭腔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哎呀兄弟，您可算接电话了！谢天谢地！我这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啊！”

“赵书记，您说。”裴文辉的声音保持着平静，但透着疏离和疲惫。

“兄弟，今晚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和李镇长接到您的通知，魂都吓没了！

我们……我们确实有疏忽，安排值班不够严谨，但……但绝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篓子啊！江书记他……他是不是特别生气？”

赵卫国的语速极快，充满了恐慌和懊悔。

裴文辉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平淡但肯定地回答：“赵书记，情况我已经在短信里说了。书记在现场亲眼所见，值班室聚众打牌饮酒，影响极其恶劣。书记非常生气，这一点毋庸置疑。”

电话那头传来赵卫国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紧接着是带着绝望的喃喃自语：“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顿了一下，赵卫国又急切地问：“兄弟，这个点儿……江书记肯定休息了，我……我不敢打扰他。您看……书记明天上午，会去办公室吗？”

“按照正常安排，书记明天上午应该在。”裴文辉如实告知。

“好好好！谢谢兄弟！谢谢！”赵卫国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声道谢，语气卑微：

“那……那我和李镇长明天一早就赶过去，当面向书记请罪，汇报情况！

今晚……今晚真是多谢您了兄弟，给我们提了个醒，不然我们明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赵书记言重了。我只是按规矩传达通知。”裴文辉不想与他有过多私交层面的交流，语气依旧公事公办:

“时间不早了，您也早点休息，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是是是！我明白！明白！谢谢兄弟！您也辛苦了一晚上，早点休息！”赵卫国识趣地不再多问，千恩万谢地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裴文辉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

窗外，城市沉睡，万籁俱寂，但他的内心却波澜起伏。

今晚的经历，像一场惊心动魄的戏剧，让他深刻体会到了权力的威严、纪律的铁面，以及犯错者面对问责时那种巨大的恐惧和卑微。

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后，等待西流镇的，必将是一场猛烈的风暴。

而他自己，作为这场风暴的见证者和参与者，也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漫长而沉重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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