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在自己的角落里坐了下来,那把老旧的木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像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没有立刻投入到那堆半米高的文件中去,而是先将自己的水杯摆在桌角,笔记本放在手边,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南江市2019年工业经济运行分析报告》。
整个大办公室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地中海发型的李建国,假装在凝望窗外的竹林,眼角的余光却像长了钩子,死死地挂在陆远身上。他嘴角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心里已经给陆远判了死刑:一个靠着投机取巧写了篇文章上位的毛头小子,真以为政策研究是纸上谈兵?钱主任这一招“捧杀”,够他喝一壶的了。年轻人,还是太嫩。
角落里研究“出土文物”的王字典,眼皮都没抬一下,但耳朵却竖了起来。他听着陆远翻动纸页那不疾不徐的声音,心里摇了摇头。又一个被“宁静致远”那四个字骗进来的愣头青。在这栋楼里,真正的生存法则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想在一周内搞定全市工业转型报告?痴人说梦。
最务实的张兰则是一边整理自己的材料,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她心里有些不忍,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干净斯文,不像是个奸猾之辈。钱主任这手玩得太狠,几乎不留余地。她甚至已经能预见到一周后,陆远灰头土脸地拿着一份空洞无物的报告,在主任办公室里挨训的场景。
然而,他们预想中的抓耳挠腮、唉声叹气、焦急地打电话求援等一系列画面,全都没有出现。
陆远只是安静地坐着,一页一页地翻看那些文件。他的表情很专注,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仿佛真的沉浸在了那些枯燥的数据和官样文章里。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他看得不快,但很有节奏。办公室里,除了他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王字典偶尔发出的轻微鼾声,再无其他。
李建国都觉得有些无趣了,他收回目光,在心里下了个判断:装模作样,死要面子活受罪。
可他们谁也不知道,陆远看似在阅读文件,他的大脑却在进行着一场高速的风暴推演。
这些文件,正如他所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数据是滞后的。大部分都是去年的,甚至是前年的。用这些老掉牙的数据去分析瞬息万变的经济形势,无异于刻舟求剑。
内容是粉饰的。各部门的工作总结,通篇都是成绩斐然、稳中有进。问题和困难被一笔带过,成绩和亮点则被无限放大。靠这些东西,连问题的皮毛都摸不到。
观点是矛盾的。发改委的规划强调要“腾笼换鸟”,大力发展高新产业;工信局的报告则呼吁要“扶持龙头”,稳住传统制造业的根基;国资委的文件又要求确保国有资产保值增值,不能出现大规模的破产清算。这些文件单独看都有道理,合在一起就是一笔烂账,根本无法形成统一的改革思路。
钱卫国把他扔进这堆故纸堆里,就是要让他迷失方向,让他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毫无意义的纠缠中。最后,要么交不出来,是为无能;要么交出一份缝合怪似的报告,是为平庸。无论哪个结果,他这个“坐火箭”上来的年轻人,都会被牢牢地钉在耻辱柱上,再也别想翻身。
陆远合上最后一份文件,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
他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天花板上那因为年久失修而微微泛黄的角落。
报告?
不,钱卫国要的不是报告,他要的是陆远的“投名状”。一份承认自己无能、承认自己只是个会写些空洞文章的笔杆子、愿意在这间办公室里老老实实“锁”到退休的投名状。
陆远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想锁住我?只怕你这把锁,还不够结实。
他没有再去看那些文件一眼,而是拿出手机,打开了搜索引擎。他没有搜索“工业转型升级成功案例”或是“宏观经济学理论”,而是输入了几个字:南江市,南山工业园。
南山老工业园区。
南江市最大、历史最悠久,也是问题最多的一个工业园区。它曾是这座城市的骄傲,是共和国工业布局中的一颗明珠。钢铁厂、纺织厂、化工厂、机械厂……这里曾聚集了南江市最核心的工业企业,养活了超过十万名产业工人及其家属。
但现在,搜索结果里与它相关的词条,变成了“污染”、“亏损”、“下岗”、“**”。
这才是真正的战场。
数据不会说谎,但人会。文件可以粉饰,但工厂的烟囱和工人的脸,不会。
他要的答案,不在这些爬满了文字的纸上,而在那片爬满了铁锈的土地上。
陆远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公文包和水杯。
他的举动,再次吸引了办公室里所有人的注意。
只见他径直走到张兰的办公桌前,脸上带着一丝歉意的微笑:“张姐,不好意思,还得麻烦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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