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归乡吧

马蹄踏过,药材和工具在马车里碰撞。

三个郎中分坐在马上,各怀心思。

两个致公堂汉子策马并行,腰间牛皮鞘里探出的不是刀柄,而是接骨用的柳枝夹板。

街边鱼档泼出的血水在马队前蜿蜒成溪,倒映着两侧门缝里闪烁的惊惶眼眸。

“要死啊!”

广福客栈二楼,一声尖利的咒骂划破沉寂。

账房先生一把攥紧杭绸长衫的下摆,狼狈地缩回窗后,两撇八字须被自己呼出的白汽吹得乱颤。

楼下马队卷着尘土与杀气呼啸而过,他看得分明,那股寒意仿佛能穿透窗户。

见马车驶近慌忙躲到窗后遮挡。

床榻深处,他上月刚用五块鹰洋从流民堆里“救”回来的粤剧小旦,正瑟瑟发抖。

“老爷……”她怯生生地唤道。

一股无名邪火猛然窜上他的心头,他扬手将茶盏狠狠砸向雕花窗格:“衰女包!还不滚去熨衣裳!”

女人的尖叫与瓷器碎裂的脆响,瞬间被楼下远去的马蹄声吞没。

他颓然瘫坐在椅子上,恍惚间,他想起十年前自己还是新安县一个穷困潦倒的秀才。如今,他自诩将这无家可归的女子接入房中,是天大的善举。

鬼佬怎么欺行霸市与他无关,他和有些人一样恨透了杀鬼佬的凶徒。如果这些吃了亏的红毛番报复不到陈九等人身上,就会把手伸到唐人街。

洋人进来了,这样的好日子还有的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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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楼二层,临窗的木台边。

新会坐馆陈秉章“噼啪”一声碾碎了花生壳,碎屑落进宁阳坐馆张瑞南面前的碗里。

“多少年没见过致公堂这般热心的架势。”陈秉章语带讥诮。

“那赵镇岳怕不是想揾这些愣头青当打手?”

话音未落,跑堂恰好端来一笼虾饺,他指尖一弹,一枚硬币在空中划过一道银线,稳稳落入跑堂的托盘。

张瑞南沉默不语,只是望着沸水注入茶盏,红褐色缓缓染透了白瓷,漾开一圈圈漩涡。

“十年前,你我在街上为一口饭挣扎时,”

他终于开口,呷了一口浓茶,任由那股苦涩滑过喉咙,“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有后生敢把鬼佬的头颅当灯笼来挂?”

话音刚落,隔壁厢房悠悠传来琵琶声,歌伎正唱着《客途秋恨》:

“近日听得羽书驰谍报,重话干戈乱扰江村。

昆山玉石也遭焚毁,好似避秦男女入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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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秉章的手指随着那琵琶声,一下下轻叩着桌面,像是在打着拍子。

“新来的这帮后生,是有血气。”他评价道。

张瑞南的筷子停在半空,目光落在虾饺那半透明的皮囊下,隐约透出的粉红上。“只怕血气过后,被打断腰杆,还是要弯着低下头做人。”

“金山啊……”陈秉章拖长了尾音,仿佛一声叹息,“这座金山,究竟要用多少人命去填?”

他忽然嗤笑一声,“逞一时凶斗一时狠,又能坚持多久?现在他们气焰再盛,终究是无根之水。且让这帮兔崽子,再多蹦跶几天。”

琵琶声恰在此时陡然拔高,转入凄切的尾声,歌伎哀声唱道,

“……飘零犹似,断蓬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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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巷阴影里,三个洗衣妇攥着棒槌的手停住。

最年长的妇人突然啐道:“杀千刀的!惹恼了红毛鬼,咱们洗衣坊又要遭殃!”

会馆新调了每月的会费,理由正是抵抗番鬼。

她脚边的木盆里,还有会馆打仔的对襟短打,那自然是不用付钱的。

但裁缝铺门板后,年轻学徒却露出几分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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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油房里,积年的腥臭与新鲜的血锈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油灯将三个医师的影子在防水布上拉得歪斜扭曲,如同鬼魅。

那个最初满心不愿的老医师,此刻却踉跄着后退一步,手中的银针险些坠地。

他刚刚掀开一个昏迷伤员身上的麻布,赫然发现,那人手里竟还死死抓着一截血淋淋的……爱尔兰人的断臂。

一路马不停蹄的颠簸,让他这把老骨头几近散架,胃里翻江倒海。

可当他真正踏入这片修罗场时,所有身体上的不适,都被眼前炼狱般的景象所取代。

千层底的布鞋踩进被血水浸透、雨水都冲刷不散的泥地里,黏腻湿滑。

他抬眼望向捕鲸厂院中堆积如山的洋人尸首,一个尘封的记忆忽然涌上心头。

十年前,他还在粤海关衙门给英国领事看诊。

那时就连领事夫人养的波斯猫打个喷嚏,都得请他去看看。

天知道他们为何不去找个兽医!

而此刻,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洋人”,被扒得赤条条,密密麻麻地堆叠在一起。

老医师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瞥见一个爱尔兰人胸口深可见骨的牙印,齿痕间,还嵌着半片染血的麻布。

他身旁的药童,早已抖得像秋风里的筛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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