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园子......?”
福源昌的李善德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眉头忍不住拧成川字,
“九爷,斗场搏利,客栈安身,宝行聚财,皆在商道之内。然则这梨园笙歌…”
他想了一下,还是没敢直抒胸臆,稍微斟酌字句,
“靡费巨万,恐非我辈离乡背井、栉风沐雨之本意。金山米贵,揾食艰难啊。”
“再讲,嗰班鬼佬睇得明咩?”
话虽委婉,那“靡费巨万”四字却很直接。
“唉——!”
一声沉重的叹息传来。
三邑会馆的李文田,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他冲着陈九拱了拱手,
“你现在和我同为中华总会的成员,贵为冈州(新会)会馆的馆长,更代行致公堂龙头权事,成条唐人街而家等你话事。。按说你说什么我们照着做就是了,总冇得再关埋门自己人打生打死。你今日拉埋大家一齐发财,一铺过讲晒心水,我老嘢先至知自己输得唔冤。”
“先前所议诸事,虽险,犹有利可图。但是这这戏院… …”
他摇头,
“非耕非织,非商非贾,纯是销金窟、无底洞!我等飘零异域,所求者不过一箪食、一瓢饮,安身立命而已。此等举措,岂非舍本逐末,逐虚名而忘实利?”
“白花花嘅鹰洋倒晒落去,等到牛年马月,先至有得回本?”
“其他生意你只管说数,要人出人,要钱出钱,股本你也看着办,唯独这金山大戏院一事,还望三思。”
他目光扫过众人,
“诸位以为然否?”
一片压抑的附和声嗡嗡响起,目光皆是看向长案尽头的陈九。
陈九端坐如松,面对满室质疑,他脸上不见愠色。
他并未即刻反驳李文田,而是缓缓起身,踱至窗户前。
吱呀一声,窗扉洞开。
海风吹进来,吹得案上纸页翻飞,也令众人精神一凛。
他看了看下面的海岸区主街,又看了看守在楼下的打仔队伍,最后看向了街道街头的海面。
自己这一生,似乎一直在水边打转。
“李馆长,诸位,”
“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
“此乃人人皆知的古训。诸位都是唐人街有头有脸的人物,我陈九想问一句,今日之金山,我华人衣食可足否?仓廪可实否?”
他转身看着一张张或茫然、或焦灼、或暗自思索的脸。
“自道光年间,我辈先祖筚路蓝缕,跨海而来。中央太平洋铁路,内华达雪岭之下,埋着我多少华工兄弟的铮铮白骨?”
“淘金热土,内华达溪流之中,流淌着我辈先民的血汗,却又被那《外国矿工税》如虎狼般吞噬!今日,我等开庖厨、营浣洗,夙兴夜寐,不敢稍懈。”
“可是,彼辈视我为何物?黄祸!抢食之鼠!未开化之蛮族!”
他的声音渐次拔高,不再是陈述,
“敢问点解会搞成噉?!”
“我陈九仔私塾读过几年鸡碎,没读咁多书,也曾跟过屋企的长辈出海见过下世面,广州府的繁华都是用对脚行过嘅,好清楚。我们乡下山河咁大,文脉商脉咁旺,放眼世界唔怕同任何人比。书本知识更加多到数唔晒,点解会变成鬼佬口里面的蛮族?”
“诸位可曾深究其源?论勤勉,我等华工挑灯夜战,餐风饮露,鬼佬捱得呢种苦咩?论坚韧,雪崩压顶,疫病横行,我们死伤枕藉但系工程冇停过,鬼佬望尘莫及!论财富积累,广州府啲银楼成行成市,商号密密麻麻,边度输蚀过他们?”
“何以我等在此地,仍如猪狗般遭其驱策、凌辱?何以鬼佬可持枪闯我铺户,殴我同胞,立法如刀,刀刀割我血肉?”
“敢问。”
“点解?”
他猛地向前一步,双手按在长案边缘,身体前倾,目光灼灼似要烧穿每一个人的伪装:
“盖因,我辈有财而无势,有利而无名!更缺一副,能令彼邦侧目的衣冠!”
“衣冠?”
李文田一愣,张瑞南下意识地重复,林朝生浑浊的眼中满是困惑。
这个词,在他们心中,只关乎祠堂祭祀、乡党体面。
“冇错!”
“衣冠即礼乐,礼乐即文明!”
陈九斩钉截铁,“在此白人之地,金银可买华屋美器,可饱口腹之欲,但是想得到鬼佬发自心底的敬,而非施舍之悯,非掠夺之惧,则必以其所重之仪轨、文化示之!此乃立身之基,尊严之本!”
他直起身,环视全场,
“我计划修建的金山大戏院,绝非是供同乡聊慰思乡之情、更绝非咿呀自娱的草台班子!”
“我要筑一座,雄峙于金山之巅,令鬼佬所有剧院、所有舞厅、所有酒吧都黯然失色的殿堂!雕龙画凤,飞檐挂角,灯火璀璨,务必穷极工巧,尽显气象!”
他说完喘了一口气,脸上划过些许忧伤。
竟是站在原地,愣了一会。
末了,他苦笑着从怀里掏出薄薄一张信纸,展开摊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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