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想起师祖母临终前,让她把晒干的莲茎收进药柜。“这东西看着软,” 老人握着她的手,把莲茎塞进她掌心,“晒干了煮水,能治跌打后的瘀青。就像人受了委屈,骨头里的那点硬气,反倒能熬成药。”
老玉匠正用麂皮擦着块新雕的玉佩,听见这话便停了手。阳光从他肩头漫过来,落在玉盒那片莲瓣的凹槽里,把那粒莲子照得透亮 —— 壳上还沾着点青白色的玉屑,像是刚从莲池底捞上来,带着点未褪的湿意。
“这莲子啊,” 他把玉佩放回锦盒,指腹轻轻叩了叩玉盒边缘,“是当年雕莲纹时,从内人晒的莲蓬里掉出来的。她总说,好莲子得带着莲心才够劲,就像药得带着苦味才治病。”
林小婉小心翼翼地用银铲柄尾的尖儿去拨那粒莲子,红绳随着动作在盒面轻轻扫过,像条小蛇在莲纹里游走。莲子滚了半圈,露出顶端那点青绿色的芽尖,竟像是在玉盒里藏了这些年,还憋着股要发芽的劲儿。
“去年我在莲池边埋了把旧药锄,” 老玉匠往炉膛里添了块松柴,火星子溅起来,照得他眼角的皱纹都泛着暖光,“开春竟从锄柄缝里钻出片莲叶来。你说奇不奇?草木的心,比石头还犟。”
林小婉忽然想起师祖母药经里的插画,画中莲池边立着个小小的身影,手里捧着颗莲子,旁边批注着:“莲生莲,籽生籽,医者之心,亦如草木,代代相生。” 她把脸颊贴在冰凉的玉盒上,仿佛能听见那粒莲子在凹槽里轻轻鼓胀的声音,像极了雪地里雪莲籽顶破冰层的脆响。
“等把它种在师祖母的莲池边,” 她忽然抬头,辫梢的红绳扫过鼻尖,带着点痒意,“说不定明年夏天,就能看见新的莲蓬。到时候我把莲子摘下来,一半留着种,一半给师父当药引。”
老玉匠笑了,把擦好的玉佩递给她:“你看这玉佩上的莲,雕的是半开的花。内人说,花全开了就离谢不远了,半开着,才有盼头。” 他的指腹在玉佩的莲心处轻轻点了点,“就像你们这些孩子,慢慢长,才最有看头。”
老玉匠接过玉料时,指腹的薄茧蹭过那些歪扭的刻痕,像抚摸着块稀世的好玉。阳光顺着他的指缝淌进玉料的纹路里,那朵小莲花的花瓣虽雕得深浅不一,花心处却被磨得格外光滑 —— 想来是林小婉反复摩挲过的地方。
“这花瓣的弧度,倒有几分像池子里刚冒头的花苞。” 他把玉料举到眼前,老花镜滑到鼻尖上,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了条缝,“比我年轻时雕的多了点野趣,不错,不错。” 说着便往兜里揣,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掏出来塞进林小婉手里,“你留着,等磨得更亮了,就知道这莲花藏着的劲儿了。”
油纸袋里的莲心泛着深褐色,凑近了闻,有股清苦的香。苏瑶捏起一粒,指尖触到那细密的纹路,像摸到了老玉匠妻子晒莲心时的光景 —— 竹匾摊在老槐树下,妇人的手在莲心间翻动,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槐树影叠在一处,倒像是幅浸了药香的画。
“当年她总说,莲心要在三伏天晒,才够苦,够劲。” 老玉匠往台阶上坐了坐,槐树叶的影子在他脸上晃,“就像你们学医,得熬过最难的日子,心里的那点清明才站得住脚。”
林小婉把玉料重新揣回兜里,贴着心口的位置。莲心的苦香混着老槐树的清芬漫过来,她忽然想起自己磨玉时,总在刻错的地方狠狠蹭砂纸,指腹磨得发红也不肯停。那时苏瑶说她犟,此刻看着老玉匠眼里的笑,倒觉得这股犟劲,原是和莲心的苦、雪莲的烈,一脉相承的。
“等池子里的新莲开了,” 苏瑶把油纸袋系好,放进药箱的侧袋,“我们来给您送新晒的莲心。”
老玉匠挥挥手,没说话。阳光穿过槐树叶,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跳着碎金似的光。林小婉回头时,看见他正把那半块雕着小莲花的玉料,小心翼翼地摆在柜台最显眼的地方,旁边挨着那只刻着莲纹的玉盒,倒像是两朵隔着时光的莲,在风里轻轻点着头。
山路上的石阶被往来的脚步磨得发亮,苏瑶踩着阳光往下走,药囊里的莲心时不时发出 “窸窣” 轻响,像谁在耳边说悄悄话。当归的甜香裹着莲心的清苦漫出来,倒比任何香囊都让人安心 —— 就像师祖母总说的,药香里得有苦有甜,才像过日子的滋味。
怀里的玉盒随着脚步轻轻晃,苏瑶用手拢了拢,指尖正好按在 “婉” 字的刻痕上。阳光透过指缝渗进去,那小小的字忽然像是活了过来,刻痕里仿佛真有层淡粉色的光晕在流转,像极了师祖母鬓边常插的那朵风干的粉莲。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师祖母总把这玉盒放在妆奁边,梳头发时就用盒盖当镜子,银钗划过发丝的轻响,和此刻莲心碰撞的声音竟有些像。
“当年你师祖母难产,” 苏瑶的声音轻得像被山风卷走,却又清晰地落在林小婉耳里,“弥留时抓着我的手,说这玉盒的‘婉’字没刻完,让我记得把最后一笔补上。可我总觉得,她故意留着那点缺憾,是想告诉咱们,日子哪能样样完满,留点念想,反倒记挂得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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