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大捷的余晖尚未散尽，京城夜王府门前的车马逐渐稀疏，但朝堂之上的暗流，却随着这份泼天功劳的落地，开始以另一种方式涌动。

腊月廿三，小年。

太极殿内炭火融融，驱散了窗外的严寒，却驱不散某些人心头的冷意。例行朝会，原本该是总结岁末、预备新年的祥和气氛，却在几位御史联名上奏后，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陛下，”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周廷儒手持玉笏出列，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以敢言直谏闻名，此刻声音却带着一种刻意的沉痛，“北境大捷，实乃陛下洪福，将士用命，自当普天同庆。然，老臣近日听闻军中一些……不妥之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弘景帝高坐龙椅，目光平静地投下来：“周卿何事，但讲无妨。”

“谢陛下。”周廷儒躬身，声音陡然提高，“臣闻，此次北征，军中医疗诸事，皆由夜王妃一手总揽，凡用药、施针、乃至伤卒去留，皆决于王妃一人！太医院派遣之医官，竟形同虚设，只沦为听令行事之属吏！此乃其一。”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二，王妃于军中，不仅行医，更屡屡参赞军机，雪夜破阵、奇袭敌酋，皆有其谋划身影！甚至……甚至亲临前线，以诡谲药粉伤敌，此非医者本分，更逾越内眷之责！长此以往，恐开女子干政、外戚擅权之恶例！”

“其三，”周廷儒抬头，目光扫过前列神色不动的轩辕夜，语速加快，“臣闻王妃为救治伤员，曾擅自动用王府乃至宫中特拨之珍稀药材，耗费巨万，其中多有可遇不可求之灵药，用之于此，虽云救死扶伤，然是否过于奢靡？且其配制之药方，迥异于太医院常例，效力虽显，却无成法可依，若有差池，何人承担？”

三条罪状，条条指向凤清音，看似关乎“礼法”、“规制”、“耗费”，实则字字诛心，直指她“权柄过重”、“逾越本分”、“耗费国帑”，更深层的含义，便是质疑夜王纵容甚至借王妃之手，揽权军中医政，收买军心，其心难测。

殿内一片寂静。不少官员垂下眼帘，心中暗忖。周廷儒所言，有些确是事实，但放在北境大捷、王妃救死扶伤、功勋卓着的背景下，如此挑刺，用意何在？是单纯的御史风闻言事，恪尽职守？还是受人指使，投石问路？

果然，立刻便有与周廷儒交好、或本就对夜王府权势心存忌惮的官员出列附和：

“周御史所言甚是！王妃之功，自当褒奖，然规矩不可废！军中医疗，自有太医院章程，王妃虽精于医道，亦当在章程之内行事，岂可独断专行？”

“女子干政，前朝殷鉴不远！王妃屡涉军机，虽云辅助，然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

“珍稀药材，用于士卒，虽显仁德，然量入为出，亦是国本。当有度也。”

一时间，竟有数人接连发声，虽未如周廷儒般尖锐，但质疑之意昭然若揭。

端坐前列的裕亲王眉头紧皱，正欲开口驳斥，却见轩辕夜缓缓出列。

他今日未着戎装，一身玄色亲王常服，衬得身形挺拔，面容冷峻。他没有去看那些出言的御史，只是面向弘景帝，拱手行礼，声音沉稳，听不出喜怒：

“父皇，周御史及诸位大人所虑，儿臣以为，皆因远在庙堂，不知前线将士浴血之苦、性命之危所致。”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北境酷寒，缺医少药，寻常疫病伤寒，在京城或可从容调理，在前线便是催命符箓。朔风城‘鸩髓’之毒，玉门战后之伤残，若非王妃另辟蹊径，以非常之法应对，恐我军伤亡，十倍增之！太医院章程固善，然战场瞬息万变，岂能尽依常例？王妃总揽医疗，非为揽权，实为统一调度，救急拯危！此乃儿臣之命，亦为全军将士所请！”

他目光转向周廷儒，眼神锐利如刀：“至于所谓‘女子干政’、‘参赞军机’……更是无稽之谈！王妃所献之策，皆基于医理、毒理，以及对北漠军中实情之研判，乃补我军谋略之不足，何来干政之说？雪夜之战，若无王妃配制药剂扰乱敌阵，我军焉能突入敌营？若无其识破摩诃罗药物之弊，奇袭焉能成功？此非干政，乃是以其所长，辅国征战！”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至于药材耗费……儿臣倒想请问周御史，是那些可遇不可求的灵药珍贵，还是我天圣数万将士的性命珍贵？王妃所用每一份药材，皆有记录，皆用于救治伤患，何来奢靡？莫非在周御史眼中，为国征战负伤之将士，不值几两药材？”

一连串的反问，掷地有声，带着战场归来的煞气与理直气壮的坦荡，竟让周廷儒等人一时语塞，面红耳赤。

弘景帝一直静静听着，此时方才缓缓开口：“夜王所言，不无道理。战场之事，非常理可度。王妃之功，朕与天下有目共睹。”他话锋一转，却又道，“然，周卿等所虑，亦是为国本礼法计。王妃才德兼备，朕心甚慰。此后军中医疗诸事，可仍由王妃主导，但重大方剂、珍稀药材之用，当与太医院会商备案，以全规制。至于参赞军机……王妃既有此能，今后若再有战事，可特许其于军帐之中，提供医药军情之见解，然具体军务决断，仍由主帅定夺。”

一番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维护了凤清音的地位和功劳，只是加了一道“会商备案”的程序，以示对朝廷规制的尊重，也给了言官们一个台阶下。

“陛下圣明！”轩辕夜与凤清音（今日特许列席旁听）同时行礼。

周廷儒等人虽心有不甘，但见陛下已然定调，且夜王锋芒毕露，也不敢再纠缠，只得讪讪退下。

朝会散后，裕亲王走到轩辕夜身边，低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夜儿，清音，经此大捷，你们已是众矢之的。今日之言，不过是开端。”

凤清音微微颔首：“谢王叔提醒。清音明白，日后自当更加谨慎。”

轩辕夜则望着那些陆续离开大殿的背影，眼神深邃：“功高震主，权大招嫉。自古皆然。但行正道，何惧谗言？”他握住凤清音的手，“只是，委屈你了。”

凤清音回以淡淡一笑：“能于战场救人，能于朝堂辩理，何来委屈？不过是，道不同而已。”

两人并肩走出太极殿，冬日阳光洒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明亮却并无多少暖意。前方荣宠依旧，但暗处的目光，已如这殿外的寒风，无孔不入。

朝堂谗言，虽未能动摇根本，却是一记清晰的警钟。

荣耀的顶峰，往往也是漩涡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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