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诗淇走出孙大嫂家，脚步比来时快了三分。

她没回酒楼，也没绕路去村口买糖糕给三宝带回去，直奔马氏住的那间破屋。太阳刚爬到树梢，阳光斜照在泥墙上，映出一道歪斜的影子。门虚掩着，和刚才一样，只是门槛上多了道新鲜划痕，像是有人匆忙进出时鞋底蹭的。

她推门进去，屋里没人。

墙角堆着半筐烂菜叶，灶台冷清，连口锅都没盖严实。她径直走到床边，掀开草席，手指顺着地板缝隙一寸寸摸过去。昨晚她就注意到这块板松动，今天再来，果然能撬。

木板掀开，下面是个小洞，塞着个蓝布包，用油纸裹得严实。她拿出来，解开绳子，三本发黄的账册静静躺在里面，封皮上写着“司徒家产录”五个字，墨迹有些晕开，但还能看清。

她翻开第一本，手停在南坡桑田那行字上。

两亩地，年租八斗，没入她手。再翻，东岭山林十亩，年租二石，也没见着一分。镇上那间铺面，每月收三十文钱，三年下来就是一两多银子，全被记在另一个名下。

她一页页往后看，眉头越皱越紧。

最后一行字让她指尖一顿：“癸巳年冬，长子私卖西庄水田三亩，得银五两，母知情未阻。”

她合上账本，轻轻吹了口气。

原来不止是藏东西，是早就开始卖了。儿子在外头把地换了银子跑路，母亲在家装可怜，一边哭孝道一边吞家产。怪不得每次她提分家产，马氏就说她是外姓人，原来是怕她查出来。

她把账本重新包好，揣进怀里贴身放着。外面风吹得窗扇晃荡，她起身准备走，手刚碰到门闩，门口传来一声冷笑。

马氏站在那儿，拄着木棍，脸色铁青。

“你倒是会找。”她嗓音干哑，“我就知道你会听风就是雨，去问孙大嫂。那张嘴，早晚被人缝上。”

傅诗淇没应声，也没动。

“你儿子卖田，你帮着瞒，现在还说我偷？”她语气平，“这些账本记得清楚，哪块地什么时候卖的，银子进了谁的口袋，白纸黑字都在。”

马氏往前一步，棍子点地：“那是我家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寡妇插手！”

“寡妇怎么了？”傅诗淇反问，“我守了三年，孩子我养，店我开，桥我修，米我交。你呢？抢过几次粮，砸过几次门，我都记着。明天祠堂，我把这三本账摊开，再把我自己的小本子也拿出来，一条条对。你说，里正信你，还是信我？”

马氏咬牙，脸上的肉抖了抖：“你敢拿出来，我就让你三个崽子在学堂待不下去！南阳念书的声音太大，峰峻算账太精，夕颜笑得太响——全给我闭嘴！”

傅诗淇笑了。

她从怀里抽出个小本子，翻开一页：“三月十五，马氏威胁不得入学，证人：南阳、峰峻、夕颜。四月初八，马氏堵门骂街，持续半个时辰，围观者七人，其中有李铁匠、程神医、钱掌柜。”

她合上本子，塞回去：“你吓不到我。我现在只等一件事——明天祠堂，当众对质。”

马氏又上前一步，几乎贴到她面前：“你以为你赢定了？你男人死得早，你带着三个拖油瓶，占着司徒家的名头作威作福！你就不怕夜里有人敲你门？不怕鸡飞狗跳？不怕火起屋塌？”

傅诗淇看着她，眼神没变。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儿子三年没回来，连他爹埋哪儿都不知道？”她声音不高，“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外姓人，那你问问村里人，是谁年年清明替司徒家上坟？是谁冬天扫雪修路？是谁救人不要钱？”

她顿了顿：“你要是真在乎这个家，就不会卖地，不会藏账，更不会拿孩子的前程来压我。”

马氏抬手就想打，胳膊刚扬起，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倒去。

她慌忙撑地，手拍在湿泥上，狼狈爬起来，低头一看，鞋带好好系着，可刚才明明没绊着东西。

傅诗淇已经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她一眼：“你的鞋带散了。”

“我没……”马氏低头，鞋带结结实实。

她猛地抬头，傅诗淇已走出门，身影消失在巷口。

她站在原地，手里木棍杵地，指节发白。

屋里静得只能听见灶灰掉落的声音。窗外风吹过，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刚好盖住门槛上那道划痕。

她忽然弯腰捡起一块碎瓦，狠狠砸向墙角的陶罐。

“哗啦”一声，碎片四溅。

她喘着气，盯着地上散落的残片，嘴唇哆嗦。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猛地转身，门口却空无一人。

只有风卷着落叶，在门槛前打了个转，又飘走了。

她站在破屋中央，手里的木棍慢慢垂下。

怀里那份藏了三年的账本，如今没了。那些她以为没人知道的事，马上就要摆在全村人面前。

她张了张嘴，想骂，想哭，却发不出声。

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是学堂放学了。

南阳背着书包走在前面，峰峻蹦跳着追一只蝴蝶，夕颜抱着布老虎，小声哼着娘亲教的歌谣。

他们不知道，一场风暴正在逼近。

但他们知道，娘亲今天出门前，把小本子塞进了怀里，眼神特别亮。

就像每次打赢架之前那样。

傅诗淇走在回酒楼的路上，手时不时按一下胸口。

账本还在，硬硬的一叠贴着心口。她路过村口老槐树，看见王二流子蹲在粪坑边上洗裤子，抬头见她来了，赶紧低头，嘴里嘀咕什么。

她没理，继续走。

经过李铁匠铺子时，李铁匠正抡锤打铁，火星四溅。他看见她，停下动作，点头示意。

她回了个眼神，意思明白：有事，我能干。

她走进酒楼，关上门，从柜子里取出自己的账本，摊开在桌上。

两本并排摆着，一本旧黄，一本新写。

她拿起笔，对照着开始抄录。

抄到西庄水田那条时，笔尖顿了顿。

五两银子，卖了三亩地。那时候米价才八文一斗，这笔钱够一家吃两年。

她冷笑一声，继续写。

外面天色渐暗，夕阳照在牌匾上，“傅记”两个字被镀了一层金边。

她抬起头，看了眼窗外。

明日祠堂，该算总账了。

她合上本子，吹灭油灯。

屋里黑了，只有窗外一点微光，照在她坐着的椅子上。

她的手还放在账本上，没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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