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机里,江书记的讲话还在继续,那低沉磁性的声音依旧沉稳有力,逻辑清晰。
但裴文辉的心,却因为那两个微不足道的语气词,而彻底乱了方寸。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光标闪烁的位置,那里正是江书记刚才发出“额……”和“嗯……”的地方。
记?还是不记?
记,万一被张主任或者李波看到,觉得他不懂规矩,画蛇添足,甚至……有损领导形象怎么办?
领导讲话稿,讲究的是简洁、流畅、有力,这些无意义的语气词,本就是需要“润色”掉的部分,这是常识。
不记?万一……万一这就是张主任强调的“原话”?万一这就是江书记讲话的“风格”?万一以后有人核对录音,发现他擅自删减了“字”,那岂不是……坐实了“篡改领导讲话”的罪名?!
这可是张主任口中的“政治任务”,出了纰漏,“谁也保不了你”。
巨大的恐惧和纠结如同两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汗水顺着鬓角悄然滑落,滴落在键盘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最终,张鹏超主任那句斩钉截铁的“一个字都不能漏!”,如同最终的审判,彻底压倒了所有的侥幸和犹豫。
裴文辉猛地一咬牙,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重新落在键盘上。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耳机里的声音调到最大,然后……按下了录音笔的倒退键。
“沙沙……额……但是,你到老百姓家里去看看,到背街小巷去走走,到城乡结合部去转转,看看那些堆积如山的垃圾,看看那些污水横流的沟渠。嗯……老百姓怨声载道啊,意见很大啊,我们怎么能……怎么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捕捉着耳机里每一个细微的音节!然后,手指在键盘上,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敲下:
“……但是,额……你到老百姓家里去看看,到背街小巷去走走,到城乡结合部去转转,看看那些堆积如山的垃圾,看看那些污水横流的沟渠。嗯……老百姓怨声载道啊,意见很大啊,我们怎么能……怎么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敲完这两个“额……”和“嗯……”,裴文辉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仿佛完成了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但随即,一股更加强烈的荒谬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可笑的、吹毛求疵的工匠,正在用一种近乎病态的精确,去复刻一段……带着“口吃”的领导讲话。
这哪里是在整理讲话稿?这分明是在……制造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充满讽刺意味的……行为艺术。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选择了“一字不漏”,那就必须……贯彻到底。
接下来的时间里,裴文辉如同一个被上了发条的精密仪器,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这场“字字珠玑”的捕捉游戏中。
他强迫自己屏蔽掉所有主观感受和“常识”判断,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机里流淌出的每一个音节上。
江书记的讲话依旧条理清晰,逻辑严密,但即兴发挥的部分,那些细微的停顿、思考时的沉吟(“这个……”)、强调时的重音(“啊!”)、甚至偶尔因为激动而略微提高的语调……都成了裴文辉必须精准捕捉、如实记录的“原话”。
“……城乡结合部是环境卫生的重灾区,也是硬骨头,必须下大力气、出重拳、动真格。啊......”
“……有些部门推诿扯皮踢皮球,遇到问题绕着走,碰到矛盾往上交,这个……”一个明显的思考停顿,“……这种作风要不得,必须坚决纠正。”
“……环卫工人是我们的‘城市美容师’,他们起早贪黑,默默奉献,非常辛苦,啊......”一个带着感慨和强调的尾音。
每一个语气词、每一个停顿、每一个细微的语调变化,都被他如同考古学家发掘文物般,小心翼翼地挖掘出来,原封不动地镶嵌进文稿的字里行间。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整理讲话稿,而是在进行一场……令人窒息的、自我折磨的文字酷刑。
办公室里的蓝色烟雾依旧弥漫,打印机依旧嗡鸣,键盘敲击声依旧此起彼伏。
没有人知道,角落里那个新来的年轻人,正经历着怎样一场无声的、近乎荒诞的精神煎熬。
他额头上的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眼神从最初的紧张、纠结,逐渐变得麻木、空洞,最后只剩下一种近乎机械的、冰冷的专注。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当耳机里终于传来江书记那句沉稳有力的“我就讲这些,谢谢大家。”时,裴文辉感觉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他猛地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他摘下耳机,揉了揉被耳塞压得生疼的耳廓。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那篇密密麻麻、长达十几页的文稿上。
那上面,布满了用红色字体标注的“额……”、“嗯……”、“这个……”、“啊.....”这些刺眼的、如同疮疤般的“原话”标记,将原本流畅有力的讲话稿,切割得支离破碎、结结巴巴。
这……就是“一字不漏”的成果?
这……就是秘书科的工作标准?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冰冷的寒意,再次席卷全身。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可笑的、被规则彻底驯服的囚徒,亲手打造了一座名为“原话”的、冰冷而扭曲的文字牢笼。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翻腾,点下打印键,打印机发出低沉的嗡鸣,开始一页一页地吐出那叠承载着“字字珠玑”的文稿,纸张带着油墨的温热气息,在出纸口堆积起来,越来越厚。
裴文辉站起身,拿起那叠沉甸甸的、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文稿,走到张鹏超主任的办公桌前。
他微微欠身,双手将文稿递了过去,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张主任,江书记的讲话稿……整理好了。一字不漏,核对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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