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秘书科的日子，像是一滴墨水滴入了清水，起初还带着些许涟漪，但很快便扩散、稀释，最终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片平淡的底色。

裴文辉努力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沉默、勤恳、不惹人注意的背景板，每天重复着归档、校对、接电话这些最基础的工作。

他尽量避免出现在主楼的核心区域，刻意绕开可能遇到熟人的路线，试图将自己与过往彻底切割开来。

然而，区委大院终究是个不大的圈子，低头不见抬头见。

一些不可避免的偶遇，像一面面冰冷的镜子，无情地映照出他身份转变后，周围人态度最真实的变化，让他切身体会到什么叫“世态炎凉”，什么叫“人走茶凉”。

第一种情况，是那些原本就与他交集不多、关系平淡的部门负责人。

比如区统计局的刘局长，一位严谨刻板、不苟言笑的老同志。

以前裴文辉作为书记秘书时，刘局长来汇报工作，见面也就是公事公办地点点头，叫声“裴秘书”，从无多余寒暄。

如今在楼道里遇见，刘局长依旧是那副表情，点点头，甚至省去了称呼，或者只是简单地“嗯”一声，便擦肩而过。

这种态度，前后并无二致，反而让裴文辉觉得一种奇特的“安稳”。

因为对方从未因他的位置而表现出过热情，此刻自然也无需刻意冷淡，一切照旧，倒显得真实。

第二种情况，则让裴文辉感到些许不适和尴尬。

比如区人社局的张局长，以前因为涉及一些人事协调工作，与裴文辉接触较多，见面总会客气地笑着寒暄几句“裴秘书辛苦”、“书记最近忙不忙”之类的话。

如今再次在食堂或者楼道相遇，张局长一眼认出裴文辉，脸上会瞬间闪过一丝极其不自然的神色，像是有些措手不及，笑容僵硬在嘴角，眼神有些躲闪。

他可能会匆忙地点一下头，含糊地发出一两个音节，或者干脆假装正在思考问题，迅速将目光移开，加快脚步离开。

这种明显的“不自在”，恰恰暴露了对方内心的“计算”——他知道裴文辉的境遇，既不想显得过于冷淡落井下石，又不知该如何把握分寸，生怕一句不当的问候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或尴尬，于是选择了最笨拙的回避。

这种尴尬，比直接的冷漠更让裴文辉感到难堪，仿佛自己成了一个令人棘手的“麻烦”。

而最让裴文辉感到刺骨寒意的，是第三种情况。

那是一个周一的早晨，裴文辉奉命去区委宣传部送一份需要会签的文件。

刚走到主楼三楼的走廊，迎面就看到区住建局的韩局长正和另外一位局长边走边谈，笑声爽朗。

这位韩局长，以前可是裴文辉的“老熟人”。

因为住建工作涉及项目多、与书记汇报频繁，韩局长没少和裴文辉打交道。

那时，韩局长每次见到裴文辉，都是满脸堆笑，离着老远就热情地挥手，一口一个“文辉老弟”，语气亲热得像是自家人。

有时还会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句“老弟，书记那边有什么最新精神，可得提前给老哥透个风啊”之类的话。

看到韩局长，裴文辉出于习惯，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脸上准备露出礼貌的笑容，打算像以前一样打个招呼。

他甚至微微张开了嘴，那个“王局……”的称呼已经到了嘴边。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王局长的目光也扫到了他。

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王局长脸上那原本灿烂的笑容，像被瞬间冻结，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漠然。

他的目光在裴文辉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那眼神空洞得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或者更像是在看走廊里的一盆绿植、一幅挂画，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毫无停顿地将头转回旁边那位局长，继续着刚才被打断的笑谈，仿佛裴文辉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般，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连一丝空气的流动都未曾因他而改变。

裴文辉僵在原地，那个未能喊出的称呼卡在喉咙里，笑容凝固在脸上，显得无比滑稽。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局长谈笑风生的背影越来越远，听着那熟悉又刺耳的笑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那一刻，裴文辉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走廊里明亮的灯光，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和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文件夹，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才能勉强抑制住身体的微微颤抖。

“老弟”？多么讽刺的称呼！原来那些曾经的热情、那些称兄道道的亲昵，都不过是冲着他身后那个位置投射过来的光影。

一旦离开了那个位置，光影散去，露出的便是如此真实而冰冷的墙壁。

他甚至比不上一个真正的陌生人，陌生人至少还会有一个好奇或礼貌的眼神交汇，而他，却只配得到这种彻底的、无视的漠然。

这次遭遇，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醒了裴文辉内心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彻底明白了，在这个体系内，所谓的“人情”、“关系”，其根基是何等的脆弱和现实。

你站在什么位置，就拥有什么样的“温度”。

当你从高处跌落，曾经围绕你的“温暖”便会瞬间消散，甚至可能转化为刺骨的“寒流”。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挪动脚步，继续走向宣传部办公室。

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比平时更加淡漠，但内心深处，某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他不再对任何“人情”抱有期待，也不再为那些冷漠和势利而感到过多的愤怒或伤心。

他将这一切，冷冷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当作一堂深刻而残酷的社会课。世态炎凉，冷暖自知。

从此以后，他只能依靠自己，在这条冰冷的道路上，独自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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