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的三天假期,对于泽川区绝大多数干部而言,是卸下一年疲惫、享受家庭温馨的难得时光。
但对于裴文辉来说,这个假期却承载着截然不同的重量——它既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工作经历的终点,也是一段充满未知的新生活的起点。
放假前最后一个工作日的傍晚,喧嚣了一整天的区委大院逐渐归于沉寂。
同事们互道着“新年快乐”,脚步轻快地陆续离去。
裴文辉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特意留了下来,独自一人待在江书记办公室的外间,这个他工作、生活了四百多个日夜的地方。
日光灯管发出均匀而略显清冷的光,将房间照得通明,也映照出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平添了几分人去楼空的寂寥感。
他需要利用这段绝对安静、无人打扰的时间,完成一次彻底的、不留痕迹的整理和交接准备。
这不仅是一项工作程序,更像是一场与过去的郑重告别。
他首先从自己那张靠窗的办公桌开始。
每一个抽屉都被他拉开,里面分门别类存放着厚薄不一的文件、密密麻麻的工作笔记、贴满标签的通讯录、各式各样的文具。
他像考古学家般,一件件仔细地翻阅、甄别、归类。
那些记录着随行调研心得、会议要点、领导讲话精神的个人笔记本,被他小心地摞在一起,准备带走;而那些涉及书记日程安排、重要批示流转、常委会纪要底稿等需要严格保密或必须完整移交的公文材料,则被他逐一清点、核对,用便签纸标注好内容和日期,再整整齐齐地放入专用的牛皮纸档案盒中,封口处贴上醒目的标签。
每拿起一份文件,指尖触碰纸张的质感,都仿佛触动了记忆的开关:紧急奔赴山火灾场那夜的紧张与烟尘味,马拉松式民主生活会上令人窒息的漫长与尖锐批评,深夜突查乡镇时刺骨的寒风与值班室慌乱的眼神,还有无数个伏案疾书、陪伴一盏孤灯到深夜的疲惫与坚持……
过往的片段如潮水般涌来,冲击着他的心绪。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继续手上的动作,接着,他转向靠墙的文件柜。
里面存放着历年政策汇编、内部参考、各部门报送的总结报告等参考资料,以及一些过往会议的备份材料。
他将这些物品一一取出,用微湿的抹布仔细擦拭掉表面的浮尘,再按照原有的分类和顺序,一丝不苟地重新摆放整齐,确保接手的人能够一目了然,快速上手。
他还特意打开了角落那个厚重的铁皮保险柜,再次核对了里面存放的机要文件清单,确认每一份文件都安然无恙,存放有序,清单与实物完全对应。
最后,他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用清水擦拭了办公桌、茶几、窗台的每一个角落,清空了废纸篓,甚至用拖把将地面仔细拖了两遍。
他要让这个空间恢复到一种近乎“初始”的洁净状态,不留下任何个人化的痕迹。
这不仅仅是为了交接时的体面,更像是一种极具仪式感的告别,是对自己这段浓缩了太多成长与感悟的秘书生涯的尊重和总结。
当做完这一切,窗外早已夜幕低垂,城市的霓虹灯勾勒出远楼的轮廓。
裴文辉站在办公室中央,环顾这个熟悉得如同自己身体延伸的空间。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打印墨水的特殊气味、茶叶的淡淡清香,以及一种属于“工作”的、难以言喻的独特氛围。
他抬手,依次关掉了台灯、吊灯,室内瞬间被黑暗吞没,只有窗外远处路灯的光晕,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朦胧的条纹。
在转身关门,听到锁舌“咔哒”一声清脆地合拢时,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怅惘、不舍甚至一丝解脱的复杂情感,猛地涌上心头,让他的鼻尖微微发酸。
这里,见证了他的青涩与成熟,他的敬畏与审视,他的忠诚与困惑。
几个月的风起云涌,如同快速倒带的胶片,在脑海中无声地闪过。
他用力抿了抿嘴唇,将这份汹涌的情感死死压住,挺直脊背,走向电梯间,身影消失在空旷楼道昏黄的灯光下。
从张庆峰主任跟他进行那次意味深长的谈话至今,这几天里,他再也没有获得与江文道书记单独见面的机会。
书记的日程似乎也刻意避开了可能与裴文辉产生私下交流的场合。
起初,裴文辉内心深处难免有一丝失落和隐隐的委屈,但很快,一种更为复杂的释然感取代了这些情绪。
他渐渐明白,也许,这种“不见”,才是当下最得体、也最符合某种潜在规则的处理方式。
见了面,又能说些什么呢?是程式化的感谢栽培,还是流露真情的不舍?抑或是,有可能触及那个彼此心知肚明却绝不能摆上台面的调离原因?无论哪种情景,都难免陷入尴尬,甚至可能破坏掉最后一点体面。
这种心照不宣的回避,这种依靠中间人传达和程序化交接的冷处理,或许正是这个体系内处理此类敏感人事变动的常态智慧,也是一种维持表面平静与各自尊严的无奈选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