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停得突兀而彻底,仿佛苍天流尽了最后一滴泪,只余下比倾盆时更刺骨的冷。这种冷钻进铁甲的缝隙,渗入伤口的裂痕,冻僵了握刀的手指,也冻结了残存的希望。
断马崖前,紫黑狼烟拔地而起,粗壮如千年古树的树干,又像一条受伤后疯狂扭动的巨蟒,硬生生把墨色夜空撕得支离破碎。狼烟中裹挟着未燃尽的火油、烧焦的布料、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焦臭气味,在无风的凌晨凝滞不散,形成一片低垂的死亡之云。
雷光在云层深处翻滚,那不是自然的雷霆,而是高手真气碰撞、军阵杀气冲霄引发的异象。每一次电光闪烁,都将断马崖口那片修罗场照得惨白——
铁甲碎裂如秋日枯叶,旌旗折断后斜插在尸堆中,绣着的猛兽图案被血污浸透,在电光下显出一种狰狞的残缺美。人与马的尸骸层层叠垒,有些保持着冲锋的姿势,有些蜷缩成团,更多的则是支离破碎的残块,共同堵住了通往崖心的唯一狭道。血水与泥浆早已混成粘稠的暗红色沼泽,深可没膝,每一次马蹄或脚步的践踏,都会溅起大朵大朵的血色浪花。
北莽“黑狼”“白雕”两镇精锐尚余两千。
他们在狭道外呈巨大的半月形阵列,将崖口封得水泄不通。这些草原骑兵沉默得可怕,没有战前的呼喝,没有不耐的躁动,只有铠甲偶尔摩擦的金属声,战马压抑的响鼻声,以及那两千双在黑暗中泛着幽光的眼睛。
阵前,三十具“破城火雷”一字排开。
每具火雷车载着水缸粗细的铸铁雷壳,表面铸有增强爆裂的凹槽纹路,铁壳内填满北莽工部特制的“烈焰粉”与数百枚铁蒺藜。此刻,火油正顺着导流槽缓缓浇下,浓烈的火油味与战场上弥漫的血腥味混合,被凌晨的寒风压成一层贴地翻滚的薄雾,缓缓涌向崖心。
崖心处,北凉残军已不足三百。
徐凤年站在最外沿,身上那袭象征北凉世子身份的暗金蟒袍早已裂成褴褛布条,勉强挂在肩上。他左肩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右腿被流矢贯穿,每站直一分都要忍受撕裂般的剧痛。但他依然站着,以那柄缺口累累的北凉刀支地,刀尖没入血泥三寸,成为他身体之外的另一根脊梁。
他脚边,是一柄折断的长剑。
剑身古朴,剑格处有磨损的痕迹,那是无数次握持留下的烙印。剑虽已断,缺口累累,却被人刻意斜插在地,剑尖依旧倔强地指向北莽军阵的方向。这不是李淳罡的木马牛,而是徐凤年自己的佩剑——“春秋”。剑名取自“一剑光寒十四州,剑气纵横三万里”的野望,如今却折在这断马崖上,像极了北凉此刻的处境。
徐凤年身后,是最后还能站起身的白马义从。
这支曾经纵横北境、令草原诸部闻风丧胆的精骑,此刻只剩下二百七十三人。人人带伤,有人断臂以布条草草捆扎,有人腹部裹着浸透血水的绷带,有人脸上皮肉翻卷深可见骨。但没有人倒下,没有人呻吟。他们沉默地围成半圆,将一面残破的“徐”字王旗护在中心。
旗杆已断去一截,以两柄战刀交叉绑缚才勉强立住。玄黑为底的旗面上,那个以金线绣成的“徐”字被火雷灼出数个焦黑洞口,边缘的丝线在寒风里猎猎抖动,像一头身负重伤、却仍不肯低头、龇牙向敌的孤狼。
时间在血腥味中缓慢流淌。
每一息都被拉长成痛苦的煎熬。北凉残军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听到伤口血液滴落的声音,听到远处北莽军阵中火油继续浇灌火雷的哗啦声。
更致命的是寒冷。
雨停后,气温骤降。湿透的衣甲开始结出薄冰,伤口处的血液凝固后带来刺骨的寒意,握刀的手逐渐失去知觉。有人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打颤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徐凤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血丝在齿缝间绽开的腥甜。他微微侧头,用只有身边亲卫能听到的声音问:“我们撑了多久?”
“回世子,自昨日酉时被围,已四个时辰。”亲卫校尉徐堰兵低声道,他左眼已瞎,纱布被血浸透,右眼却依旧锐利如鹰。
“四个时辰……”徐凤年笑了笑,笑容扯动脸上伤口,有血渗出,“比预想的,多了一个时辰。”
“是世子指挥得当。”另一名浑身浴血的老卒闷声道,“若非世子三次率队反冲,打乱了北莽的合围节奏,我们早就……”
他没有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未竟之言是什么。
徐凤年摇摇头,目光投向狭道外那三十具逐渐被火油浸透的破城火雷。北莽人没有急于进攻,他们在等,等火油完全渗入雷壳缝隙,等所有准备工作就绪,然后一举将这三百残军连同断马崖心轰成焦土。
这是最残忍的战术——不给你痛快一战的机会,只用绝对的武力优势慢慢勒紧绞索,让你在绝望中一寸寸耗尽所有勇气与力气。
“火雷一旦推出,”徐堰兵的声音干涩,“三百步内,寸草不生。我们……”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