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生手中的烟杆“啪嗒”一声掉在沾满油渍的地面上。
那声响不大,却在突然寂静下来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他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蹲在原地,佝偻的背脊似乎耸动了一下。那双常年被烟火气熏得有些浑浊的老眼,此刻却锐利得骇人,死死钉在白辰脸上,仿佛要穿透四十年的光阴,看清那副年轻皮囊下的真正灵魂。
灶膛里,炭火噼啪一声轻响,爆起几点火星。锅里残余的面汤仍在固执地咕嘟着,散发出温暖而质朴的香气,但这香气此刻却仿佛凝滞了,无法驱散弥漫在两人之间的、那厚重如实质的过往烟云。
阿清看着父亲骤然剧变的脸色和那双突然变得陌生而可怕的眼睛,吓得连筷子都忘了放下,怯生生地唤道:“爹……?”
莫问生没有回应女儿。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白辰迎着他那几乎能洞穿金石的目光,脸上那抹无奈的苦笑渐渐沉淀下去,化作一种平静的、带着悠远追忆的深邃。他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老莫。”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方寸之地——被擦得发亮的灶台,码放整齐的碗筷,那锅依旧氤氲着热气、汤色清亮见底的面汤,最后落在阿清面前那碗只点了猪油、撒了葱花,简单到极致却香气扑鼻的阳春面上。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慨叹,轻声道:“四十年了。我来看看你,看看你这碗……阳春面,是不是真的比血暖和。”
“……”
莫问生沉默了。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那是巨大情绪在苍老躯壳下奔涌的痕迹。他缓缓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尽的面粉的手上。
这双手,曾经弹指间能决人生死,沾染过无数或罪有应得或无辜淋漓的鲜血,如今却日复一日,只在面团、清水与灶台间打转,留下的是油渍和面污。
过了许久,久到阿清几乎以为父亲不会再开口时,他才重新抬起头。眼中的锐利光芒已悄然隐去,重新被那种市井老者特有的、带着点麻木的浑浊所覆盖,只是那浑浊深处,沉淀着化不开的沧桑。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低沉沙哑:“你……你怎么找来的?”
“寻着香味。”白辰指了指那口依旧保温的大锅,语气理所当然,“你这面,有种让人忘不掉的味道。”
阿清看看气定神闲的白辰,又看看神色复杂的父亲,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巨大的问号。白二哥……和爹早就认识?四十年?可白二哥看起来明明……她用力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饿出了幻觉。
莫问生没再追问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他弯腰,默默捡起掉落的抹布,重新开始擦拭本就光洁的灶台,只是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带着一种心事重重的滞涩。阿清忍不住,小声问白辰:“白二哥,你……你和我爹,是旧识?”
白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落在莫问生微微佝偻的背影上,轻声道:“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爹当年……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莫问生擦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闷声道:“陈年烂谷子的事,提它作甚。”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阿清的好奇心却被彻底勾了起来,正想再问,却被莫问生打断:“面快坨了,赶紧吃。”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属于父亲的威严。
阿清只好低头,继续小口吃着碗里已然微温的面条,但一双灵动的眼睛仍在两人之间悄悄逡巡。
白辰也不再说话,自顾自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竹筷,在阿清对面的小马扎上坐下,安静地看着她吃,也看着莫问生沉默而缓慢地忙碌。
夕阳的余晖终于敛尽最后一丝光彩,夜色如同墨汁般缓缓浸润开来。莫问生点亮了一盏挂在摊边的防风油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这小小的角落,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炉火仍在灶膛里发出微弱的红光,面香混合着夜风的气息,构成一种奇异的安宁,暂时掩盖了那无声流淌的暗涌。
过了一会儿,莫问生似乎终于平复了心绪。他拿起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旱烟杆,慢条斯理地塞上烟丝,就着灶膛里一点未熄的余烬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弥漫开来,带着一股浓烈的草料气息,熏的人眼睛酸胀。
他搬了个小马扎,坐到白辰旁边,佝偻着背,望着城外官道上零星亮起的灯火和更远处模糊的山影,沉默地吞吐着烟雾。
“做普通人,”白辰望着夜色,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是不是很幸福?”
莫问生吐出一口浓白的烟圈,烟雾模糊了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答道,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幸福?……担惊受怕的日子是少了,夜里能听着虫鸣睡个踏实觉。闻着这面香,确实比闻着血腥气舒服。看着这丫头,”他侧头看了一眼正偷偷打量他们的阿清,眼神在烟雾中难得地柔和了一瞬,“从那么小一点,长成现在这模样,比看着仇人断气……心里踏实得多。你说,这算不算幸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