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那句轻飘飘的、充满了“请示”意味的问话,像一根无形的绞索,在录音播放完毕的死寂中,缓缓套在了孙德海的脖子上,并且越收越紧。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重得让一旁的钱学明几乎无法呼吸。他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死死地锁定着孙德海那双放在办公桌上的手。那双手,青筋毕露,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正以一种极力压抑却依然无法控制的频率,轻轻颤抖着。
特殊照顾?
这四个字,在此时此刻,无异于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孙德海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身,背对着陆远,走到了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东林区的万家灯火,璀璨而繁华,可在他眼中,这些灯火仿佛都变成了一双双嘲弄的眼睛,正透过玻璃,冷冷地注视着他,注视着这个被自己小舅子和一个年轻下属联手逼入绝境的区委书记。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怒火、羞辱、恐惧、杀意,无数种情绪像沸腾的岩浆在胸中翻滚,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他想到了无数种可能。
把录音笔抢过来,狠狠砸在地上,然后指着陆远的鼻子,让他滚。可然后呢?钱学明还在,他的手机还在录音。就算两个人都处理了,陆远今天既然敢来,就一定留了后手。这支录音笔,恐怕早就有了备份,正躺在某个他不知道的角落,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将他炸得粉身碎骨。
或者,动用自己所有的关系和权力,给陆远安上一个罪名,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可陆远是市委书记亲自点将,从市政策研究室调来的。动他,就等于是在打市委书记的脸。何况,这个年轻人行事滴水不漏,从头到尾都披着“执行区委决定”的合法外衣,找不到任何破绽。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由他自己那个蠢猪一样的小舅子亲手递上材料,再由眼前这个魔鬼一样的年轻人精心构筑的,完美无瑕的死局。
孙德海终于明白,陆远今天晚上演的这一出“忠臣蒙冤,泣血上奏”的大戏,观众从来就不是他孙德海。真正的观众,是东林区所有的干部,是市委,甚至可能是省里那些关注着东林区动向的眼睛。
他孙德海,从头到尾,都只是这出戏里一个被操纵的木偶。
现在,轮到他这个木偶,按照导演的剧本,念出那句早已写好的台词了。
良久,孙德海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灼人的热度,也带走了他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和犹豫。当他再次转过身时,脸上的愤怒和狰狞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痛心疾首的悲怆,一种大义灭亲的决绝。
他的眼神里,甚至蓄起了一层淡淡的水光,像一个被最亲近的人背叛,却不得不为了大局而强忍悲痛的孤家寡人。
这变脸的速度和演技的精湛,让陆远心中都忍不住喝了一声彩。果然,能爬到这个位置的,个个都是老戏骨。
“陆远同志。”孙德海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令人闻之动容的疲惫和沉痛,“你做得对。你做得很好!”
他一步步走回到办公桌前,没有去看那支录音笔,而是用一种充满了赞许和欣慰的目光,重重地拍了拍陆远的肩膀。
“我早就说过,我们D的干部,就是要像你这样,有原则,有担当,敢于同一切不正之风作斗争!哪怕这股歪风邪气,来自于……所谓的‘皇亲国戚’!”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仿佛是从胸膛里挤出来的一般。
“我孙德海,是D培养多年的干部,是东林区人民的公仆!我的权力,是D和人民给的,不是给我哪个亲戚用来作威作福的!”
他猛地一挥手,声色俱厉,正气凛然。
“王建国,他算个什么东西!他以为他是谁?敢打着我的旗号,去阻挠区委的重点工程,去欺压我们一线的同志!这是在给我脸上抹黑!这是在给我们的D和政府脸上抹黑!这是犯罪!”
一连串的排比句,说得掷地有声,慷慨激昂。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内情,钱学明几乎都要被孙书记这番大义凛然的陈词给感动得流下眼泪了。
陆远脸上的表情也恰到好处地从“惶恐”转为了“感动”和“崇敬”,他微微躬身,语气激动地说:“书记,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就知道,您绝对不会是那种任人唯亲的领导!我就知道,您是我们东林区真正的青天!”
这记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既给足了孙德海台阶,又将他彻底架在了“青天”这个道德高地上,再也下不来。
孙德海深深地看了陆远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欣赏,有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刺骨的寒意。他知道,自己今天是被这个年轻人当猴耍了,而且是心甘情愿地被耍。
他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最后的裁决:
“对于这种破坏改革大局、损害政府形象的害群之马,我的态度只有八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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