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笑声如同夏日的骤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将我劈头盖脸地浇了个透心凉。
那笑声并非单纯的哄笑,它混杂着各种成分。有的人是纯粹觉得我的话滑稽,像听了个乡下人从未听过的城里笑话;有的人则带着明显的恶意,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对“空降小白脸”不满的出口;还有更多的人,是麻木的、习惯性的附和,他们的笑声里甚至没有快乐,只是一种融入群体的本能。
王二麻子站在人群的中心,他没有笑得最响,但脸上的褶子却舒展得最开。他那只半眯着的独眼,此刻正闪烁着一种计谋得逞的油滑光芒。他成功了,他只用了几句看似憨直的话,就轻而易举地将我塑造成了一个不通农务、只懂空谈的傻子,一个可以被他们随意嘲弄的笑话。
我站在田埂上,脚下的泥土仿佛变成了流沙,要将我吞噬。风吹过,扬起一阵尘土,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得我心里一片冰凉。我能感觉到身后甄姬的身体微微一僵,她肯定也感受到了这扑面而来的、毫不掩饰的恶意。
我该怎么办?
跟他们辩论?没用的,我说的每一个字,在他们听来都是异想天开的呓语。用身份压他们?我刚刚已经试过了,结果是自取其辱。动手?我这点力气,不够王二麻子一拳打的。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却找不到任何一条出路。所有的计谋,所有的知识,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我像一个误入野兽巢穴的书生,手里唯一的武器,是一本它们根本看不懂的诗集。
掌心传来刺痛,是我自己把指甲掐得太深了。我必须保持镇定,至少表面上要如此。我不能让他们看到我的慌乱,那只会让他们更加得意。
我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试图平复胸中的翻涌。我没有去看王二麻子,也没有去看那些笑得前仰后合的士兵。我的目光,落在了那片被他们耕作得一塌糊涂的土地上。
就在这片几乎凝固的、充满了嘲讽的空气中,一个清冷的声音,如同一块玉石投入浑浊的池塘,突兀地响了起来。
“主公的任命,尔等也敢质疑?”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轻柔,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我猛地回头。
甄姬不知何时,已从我身后走出,与我并肩而立。
她还是那身朴素的粗布麻衣,长发也只是简单地束在脑后,脸上还带着长途跋涉的尘霜。可这一刻,她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她的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株临风的翠竹,下颌微微抬起,勾勒出一个优美而倨傲的弧度。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温婉与忧愁的秋水明眸,此刻正冷冷地扫视着眼前的众人,目光所及之处,笑声戛然而止。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啊。
没有愤怒,没有鄙夷,而是一种纯粹的、源自骨子里的疏离与威严。仿佛九天之上的神女,在俯瞰一群喧哗的凡人。她看他们,就像看一些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不懂规矩的物件。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些老兵油子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嘴巴还张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们呆呆地看着甄姬,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与愕然。他们大概想不明白,这个一直安静地跟在“小白脸”身后、漂亮得不像话的女人,怎么会突然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气场。
王二麻子的反应最快,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惊疑不定的光。他不是没见过美女,袁绍的府邸里多的是环肥燕瘦,但那些女人,要么是柔弱的附庸,要么是妖娆的玩物。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女子,能仅凭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让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兵集体失声。
这无关容貌,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气度。那是钟鸣鼎食之家,经过数代人的沉淀,才能养出来的气度。
“这位……夫人……”王二麻子干咳了一声,语气不自觉地客气了几分,但仍带着一丝试探,“我们……我们弟兄们没有质疑主公的任命,只是……只是觉得姜大人的说法,有些……有些新奇,大伙儿就是乐呵乐呵,没别的意思。”
他想把这件事定性为无伤大雅的玩笑。
然而,甄姬并没有理会他的辩解。她的目光越过王二麻子,依旧平淡地扫视着众人,声音清冷如故。
“姜大人的方法是否有效,试过便知。若是不试便在此喧哗,莫非是想违抗军令?”
“违抗军令”四个字,像四柄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在了每个士兵的心坎上。
玩笑,可以开。质疑一个新来的、没有根基的小白脸,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违抗军令”,这罪名没人担得起。
尤其是在刘备这里。他们都清楚,这位主公平日里待人宽厚,仁义之名传遍天下,但对于军纪,却向来是说一不二。
甄姬的话,巧妙地将问题的性质,从“质疑姜云的个人能力”,直接上升到了“是否服从刘备的军法”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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