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掠过鲸油仓库的破窗,张阿彬的脚步仍有几分迟疑。
陈九引着他从捕鲸厂后面绕到了厂区,经过几日的收拾,这里已经基本恢复,看不出大战的痕迹。
倒塌的围栏已经重新被扶起,射击台也搭了新的。
这次他们吸取了教训,围栏和设计台后面都加了斜撑,碗口粗的木桩抵住,尾端深深埋在土里。
当张阿彬看清木板墙斑驳的血手印时,那懒洋洋的眼神瞬间变了。
那是五道深浅不一的指痕,边缘泛着深褐色。
那五道血手印的抓握角度他大概看懂了,是有人在跪地挣扎时,手指本能抠进木纹的濒死姿态。
他抬脚试了试斜撑木桩的受力点,粗粝的松木纹丝不动。
陈九看他沉默,也没多做解释,示意看门的黑人姆巴拉开了铁门,露出外面荒芜的盐碱地,一片空阔。
两侧摆着的拒马木刺上还凝结着紫黑色血斑。
最骇人的是还没来得及全部伪装好的陷坑,浮土下横七竖八的倒刺让船老大太阳穴突突直跳。
木刺顶端也同样沾满了褐色的血污,里面深处还有明显挣扎过的痕迹。
他数了数陷坑边缘半干的血脚印,后槽牙咬得发酸。密密麻麻重叠的鞋印,最后都消失在深褐色的坑底。
张阿彬的后颈忍不住沁出冷汗。
这些粗陋的防御工事像张开的鲨鱼口,每个豁口都是精心设计的死亡陷阱。
今年开春的时候,十几个白鬼打手就敢在鱼市耀武扬威,那么多商贩无一人敢言。
而眼前这片盐碱地,足够吞下十倍的人命。
“八天前,至少三十个红毛番死在这。”
陈九说完看了他一眼,又转头打量着这一片荒地,空气里仍然有股淡淡的味,这味道他近来已经很熟悉。
那是人血浸透泥土,又被海风反复腌渍后,散发出的、独有的腥咸气息。
张阿彬的手不知道何时攥住了腰间那把用了多年的鱼刀,刀柄光滑冰凉,他以此克制住皮肤上不由自主泛起的一层鸡皮疙瘩。
他从怀里掏出烟叶和薄纸,卷了一根粗烟,叼在嘴里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试图用辛辣的烟气压下内心翻涌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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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引着他来到炼油房。
“红毛番首的物什。”
陈九挑起墙上挂的皮鞭,“现在归洗衣妇们拍打床单了。”
十几个伤员躺在木板搭成的通铺上呻吟。
张阿彬注意到一个断了左臂的汉子,正用右臂和双腿夹住一块厚木板,艰难地用锉刀打磨,似乎在制作盾牌。见他们进来,那汉子抬起头,咧开嘴喊了声“九哥”。
“那是抗在前面的兄弟,挨了发弹子儿。”陈九补充道,“现在给盾牌镶铁皮比谁都利索。”
张阿彬强行抑制着心头的情绪,手慢慢抚过墙角的武器架,呼吸却不受控制地变得粗重。
一整排的步枪,旁边列着着数不清的刀斧。
旁边的木桌子上摞着些爱尔兰人的衣服、帽子。
他喉结滚动,这些都是在码头收保护费的狠角色,如今成了随意堆叠的战利品。
“那日破晓,红毛番顶着泼天雨杀将进来。”陈九在他身后淡淡地说,“口口声声要屠尽华人。”
他仍有些感慨。
“是打退了,但也付出了很大代价…”
回到外面,陈九又带他去了马棚,七匹不同颜色的马正在啃食掺了粮食的草料。
“有几个是缴获的马,现在专门拉车。”
“你们这是要......”
“要告诉所有人,我们不是咸鱼任人宰割。”
陈九扯开自己的羊毛外套,给张阿彬看自己腰间的转轮手枪,
“任他来犯千百回,自有火铳钢刀候着。”
“渔家儿郎淌的血,终要化成腌鬼佬的盐卤。”
张阿彬怔怔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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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拉开一个鲸油桶,示意他坐。
两人就着稀罕日头坐下,海面碎金跃动晃得人目眩。
陈九看着海面,再次开口。
“初时只想置办几艘舢板、寻个铺位。”
“领着兄弟结网捕鱼,拉着马车往市集贩鲜。”
“但是昌叔提醒了我,这营生早不是糊口这般简单。折在我们手里的红毛番,尸首都能填满半艘大船了,早已经是不死不休。”
“既开了兵衅,便该挣个江山!三藩岂止这几条破船?多少乡亲在番鬼地界讨食,咱们不杀将过去,早晚教人端了老巢!”
“要打,就要彻底打疼他们。”
“红毛番把持了六个码头,一个鱼市。事后我才知道,码头帮的头目被我们斩死在这里,既然如此,就先从码头帮开刀!”
“南滩他们人多,我们站不住脚,就先把人和生意抢过来。”
“番鬼势大又如何?此地荒滩一片,潮汛自有数不清的渔获。筑屋结寨、开埠立祠,造个华人渔港岂不胜过寄人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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