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土地(7)

斯特林那番关于“沉默策略”的剖析,让陈九久久无法平静。

他开始理解这位学者的深谋远虑,却也因此而生出了更深的、更根本的困惑。

如果说,外部世界的敌意是可以通过策略来规避和化解的,那么,他们试图建立的这个“新世界”本身,其内在的逻辑与根基,真的坚固吗?

“斯特林先生,”陈九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不再是质问,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求教的、却又夹杂着质疑的语气,

“在您来到农场的这一年里,我听从您的建议,读了很多您带给我的书。从欧文先生的《新社会观》,到傅立叶的法郎吉,再到圣西门的实业体系……这些书,为我打开了一扇窗,让我看到了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世界。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世界。我很向往,真的。”

他顿了顿,目光从远处那些正在劳作的社员身上扫过,眼神变得复杂。

“但是,书上描绘的蓝图越是美好,我就越是困惑。因为我亲眼所见、亲身所历的一切,似乎都在告诉我,那张蓝图上,有几道致命的裂痕。”

他转过身,直面着斯特林,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属于求知者的、混杂着痛苦与执拗的神情。

“第一道裂痕,是关于人性的。”

“欧文先生在他的书里反复强调,人的性格是由环境塑造的,而非由其本人决定 。他说,只要环境是善的,人也必然是善的。可我……我无法相信。”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让他永生难忘的人间地狱。

“我的部分性格,是在古巴的甘蔗园里被塑造的。那里的环境是什么?是监工手中浸了盐水的皮鞭,是烙在皮肤上永不褪色的奴隶印记,是每天都有人因为劳累、饥饿、疾病而像牲口一样倒下。在那种环境里,我学会的第一件事,不是合作,不是友爱,而是如何比别人更狠,如何为了多一口水、一块发霉的面包而不择手段。我看到过最善良的老实人,为了活下去,会去偷垂死同伴的最后一点口粮。我也看到过平日里称兄道弟的人,为了逃避一次鞭打,会毫不犹豫地向监工告密。”

“我亲手杀过人,斯特林先生。不止一个。我的手上,沾满了那些监工的血,也沾了……一些同胞的血。在那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环境里,善良是奢侈品,是催命符。它教会我的,不是人性本善,而是人性深处,藏着一头比任何野兽都更可怕的恶魔。只要环境足够残酷,那头恶魔就会被唤醒。”

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炫耀或悔恨,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

“我成了今天的我,一个您眼中或许冷酷无情的武装头目,正是那个环境塑造的。可我并不认为我是善的。我只是学会了如何生存。那么,欧文先生的理论,该如何解释我这样的人?如何解释那些我亲眼见过的、在绝境中迸发出的、最纯粹的恶意?”

他向前走了一步,逼视着斯特林,眼神如刀:“我们这座农场,如今的环境,可以说是您所期望的善的环境。我们有食物,有庇护,没有剥削。可是,如果没有我,没有我手下那么多杀过人的兄弟,没有这道堤坝和上面的长枪,没有强有力的规则和管制,这个善的环境能维持几天?只要外面的世界一根手指头碾过来,它就会瞬间破碎。所以,维系这个善的,恰恰是我这个从恶的环境里爬出来的、最恶的人。这难道不是对欧文先生理论最大的讽刺吗?”

斯特林沉默了。

陈九提出的问题,质疑了乌托邦理想最核心、也最脆弱的部分。

他无法否认陈九话语中那源于真实血泪的强大力量。

“第二道裂痕,是关于劳动的。”

陈九没有等待斯特林的回答,继续说了下去,“我读过关于新和谐村失败的记录。书上说,社区无法生产出足够的食物来养活自己,因为当那些最勤劳、最熟练的工人发现,他们得到的报酬和那些最懒惰、最无能的人完全一样时,他们就失去了劳动的动力 。最终,整个社区都充斥着游手好闲之辈,坐等着分享别人的劳动成果。”

他指了指脚下的农场:“我们这里,吸取了那个教训。我们不是一碗水端平。我们有明确的工分制度,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开垦最危险的沼泽地,工分最高;在后厨帮工,工分就少一些。技术工匠,比如铁匠和木匠,他们得到的劳动券,远比一个普通的农夫要多。我们用最原始的利己之心,来驱动这个利公的集体。整个农场平稳运转三年,我任务恰恰是利用了欧文先生最想消灭的竞争和不平等,才得以生存下来。而他那个完全平等的乌托邦,却在两年内就崩溃了。这又是为什么?”

“最后一道裂痕,是关于权力的。”

陈九的目光扫过斯特林,最终落回到自己身上,带着一种深刻的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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