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字字如金石落地,掷地有声。
整个经义大堂,刹那间陷入了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被抽空。
所有学子,无论正课附课,皆是神情错愕地望着那个立于前排的六岁孩童。
那些质问,不带半点火气,却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每一位自诩天之骄子的读书人脸上。
“你可曾饿过肚子?”
这简单的六个字,比任何引经据典的诘问都来得尖锐。
它如同一柄无情的铁锤,一击便砸碎了他们用圣贤文章堆砌起来的、悬于半空的象马车。
讲台之上,刘教习那张素来古板的面庞,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他凝视着林昭,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激赏与动容。
裴云程的脸色,已由惨白转为一种信念堤坝彻底崩塌后的灰败。
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六岁的孩子,一个他打心底里瞧不上的关系户,竟能用最朴素最残酷的现实,将他引以为傲的满腹经纶驳斥得体无无完肤。
他想反唇相讥,想怒斥竖子巧言令色,可喉咙里像被塞了一团滚烫的沙砾,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林昭说的每个字,都带着泥土的腥气和穷人的血泪,那是他从未触碰,甚至不屑一顾的世界。
林昭的鉴微之力悄然运转,清晰地看到,裴云程心中那股支撑着他的冲天傲气,正像被利刃戳破的皮囊,正迅速地干瘪、萎缩,最终只剩下无尽的茫然与羞愤。
就在这气氛凝固到极点时,一道带着三分促狭、七分懒散的嗓音,不合时宜地响彻大堂。
齐洲唰地展开折扇,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对着面如死灰的裴云程遥遥一拱手,笑意吟吟。
“裴案首,莫怪,莫怪。我这兄弟年岁小,在乡野间待久了,不懂何为文雅,说话直白了些,您大人有大量,多担待。”
这番话听似劝解,实则是在裴云程的伤口上又浇了一勺滚烫的盐油。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又是哪一出。
裴云程身侧的几名同伴正欲拍案呵斥,齐洲却已将折扇一合,声调陡然一转,目光变得锐利,直直钉在裴云程身上。
“不过,我兄弟问的是民生之苦,小子不才,也想请教裴案首一个关于人心的小问题。”
他稍作停顿,嘴角翘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小子姑且问一句,您可知江南苏家的丝绸,一匹云锦从织娘机杼上下来,成本不过二两纹银。可当它沿着运河抵达京城,入了贵人府邸的衣柜,其价便能翻至二十两,甚至更高。裴案首,您这般通晓大义,可知这中间翻了十倍的利,是如何生出来的?这人心,又是如何被这白花花的银子驱动的?”
这个问题,比林昭的质问更刁钻,更俗气,却也更诛心!
若说林昭的质问是道义层面的碾压,那齐洲此问,便是从利益与人性的根子上,对裴云程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家子弟,发起了另一场更为致命的突袭。
裴云程的大脑一片空白。
丝绸?银子?人心?
这些东西,他的恩师从未教过,圣贤书里也仅用货殖,利禄等寥寥数字一笔带过。
他只知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却从不知这利字背后,藏着多少人情世故,多少阴谋算计,多少能让鬼推磨的通天门道。
他张着嘴,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齐洲见状,笑意更浓,用扇骨不轻不重地敲击着掌心,慢条斯理地自问自答。
“这中间,有漕帮的水脚,有沿途官府的孝敬,有牙行的抽头,更有商贾们对人心贪欲的精准算计。裴案首,你们高谈徒法不能以自行,需贤人以行之。可若连这驱动人心的利字都看不透,又如何去牧民?如何去做那个贤人?怕不是有朝一日,被人卖了,还乐呵呵地在帮人数钱呢!”
“噗嗤——”
后排不知是谁,终是没能忍住,一声嗤笑清晰可闻。
这一声笑,仿佛点燃了引线。
整个大堂,瞬间由死寂转为一片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
所有人的目光,都毫不掩饰地在面如死灰的裴云程和他那几个同样呆若木鸡的同伴身上来回扫动,那眼神,与看街头杂耍无异。
裴云程乃三代翰林之后,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林昭的质问,是诛心。
齐洲的补刀,则是扒皮。
一个问他饿不饿,一个问他懂不懂钱,一文一武,一雅一俗,联手将他用圣贤书糊起来的体面,撕了个粉碎。
他感觉自己就是个笑话,一个穿着华服,却在闹市中被当众扒光了衣裤的笑话。
“放肆!”
就在裴云程摇摇欲坠,几欲昏厥之际,他身旁一名方脸阔额的学子猛地拍案而起。
此人是府试第三,亦是裴云程最忠实的拥趸。他涨红了脸,指着齐洲怒斥。
“此乃经义课,是辩论圣人言行的雅堂!尔等休要在此满口铜臭,大谈商贾之事,污了圣人门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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