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桂姨与“周姨”

厨房里,桂姨第一次见到了陆奶奶。

奶奶坐在靠窗的旧藤椅里,像一枚被时光风干的果。午后的光斜斜地照进来,把她银白的头发染成淡金。听见脚步声,她缓缓转过头来——那张脸让桂姨想起老家山崖的断面,布满深深浅浅的沟壑,每一道都藏着岁月的故事。可她的眼睛是清亮的,像雨后的山泉,在纵横的皱纹间静静地流过来,打量着这个从贵州大山里来的女人。

桂姨不自觉地并拢双脚。坐了三十二小时硬座火车,她特意换上的蓝色涤纶裤子已经皱巴巴了。她下意识地用手掌抹平裤缝,这个动作让陆奶奶的嘴角微微一动。

“坐吧。”奶奶声音很轻,却有种山涧滴水般的清晰。

桂姨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边缘。沙发太软了,像会吃人。她环顾这个客厅——老式的实木家具泛着幽光,墙上挂钟滴答走着,空气里有淡淡的檀香和药味混合的气息。一切都那么规整,规整得让她有些透不过气。

“贵州哪里?”奶奶问。

“黔东南,月亮山那边。”

奶奶点点头,目光掠过桂姨粗糙的手指、洗得发白的解放鞋,最后停在她紧张交握的手上。“山里人,实在。”

桂姨这才敢仔细看陆奶奶。她穿着藏青色对襟褂子,领口绣着简单的云纹,膝盖上搭着一条米色薄毯。最让桂姨注意的是她的手——枯瘦,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指关节微微变形,但依然能看出曾经的修长轮廓。

桂姨上岗的第一天,奶奶的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开始了一场比较。

上一个照顾她的,是周姨。周姨是上海本地人,护士退休了才做保姆,专业得很。她总是穿着浆洗得笔挺的白色制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她照顾奶奶,像在操作一套精密的仪器——几点量血压,几点服药,几点按摩,分秒不差。她做的饭菜,清淡、软烂,严格按照营养师的配方,盐和油都用小秤称过。周姨会把药片按照早中晚分装在三个不同颜色的小盒里,连温水都永远保持在恰到好处的四十五度。她动作轻柔,话语不多,一切都无可挑剔,像一阵没有温度的风,周到却疏离。

桂姨完全不同。她第一天早上起来,不是先按流程测量血压,而是先去开了半扇窗,嘴里念叨着:“透透气,霉气才跑得掉。”然后,她在厨房里捣鼓了半天,端出来的不是牛奶燕麦,而是一碗热气腾腾、带着特殊清香的米粥。

“这是啥?”奶奶问。

“山里采的野菜,混在米里熬的,清肠胃,养人。”桂姨用围裙擦着手,笑得有些腼腆,“我们那儿的老人都这么吃。”

那碗粥,奶奶吃出了久违的、属于土地的味道。

周姨在的时候,家里安静得像疗养院。桂姨来了,家里有了声响。她走路脚步声重,说话声音也亮,在厨房里剁肉馅儿,咚咚咚的,带着一股子利索劲儿。她不会用那些复杂的电器,研究洗衣机按钮研究了半天,嘴里还嘟囔:“这比我们那儿的石磨还难伺候。”但她手洗的衣服,在阳光下晒过后,有一种阳光和皂角混合的、干净蓬松的味道。

奶奶渐渐品出了这两种“照顾”的不同。

周姨的细致,是职业化的,是写在操作手册里的。她知道奶奶腰不好,起身时会立刻递上靠垫,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而桂姨的体贴,是笨拙的,源自本能的观察。她发现陆奶奶下午坐在藤椅里看书,阳光会晃着眼睛,第二天就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深色的布,歪歪扭扭地缝了个边,做成临时的遮光帘。她看见奶奶摸了好几次膝盖,晚上就烧了滚烫的艾草水,不由分说地给她泡脚,那双手粗糙有力,按摩着酸痛的关节,带着山里草药灼热的温度,烫得陆奶奶嘶嘶抽气,心里却莫名地觉得舒坦。

周姨会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所有物品归置得如同列队的士兵。桂姨也勤快,但她收拾完,家里总显得有点“乱”。阳台上的花,她会按照喜阴喜阳重新挪动位置;柜子里的衣服,她按季节和厚薄重新叠放,虽然不那么整齐,找起来却更方便。她甚至在一个闲置的花盆里,撒了一把从老家带来的辣椒籽,如今已冒出几丛倔强的绿意。

吃饭的差异更大。周姨严格按照食谱,少盐少油,食材精细。桂姨做的,是浓油赤酱的本帮菜里,夹杂着粗犷的山野气息。她会做红烧肉,也会做酸汤鱼,会把普通的蔬菜用猪油炒得喷香。奶奶一开始嫌油腻,但吃着吃着,竟觉得胃口比以前好了不少。桂姨看着她多吃半碗饭,眼角的笑纹就深一些,比周姨那永远标准、看不出情绪的微笑,要真实得多。

夜深人静时,奶奶会想起周姨。那是一种被精心包裹起来的、安全的孤独。周姨把她当作一个需要维护的精密物件,所有的照顾都指向“不出错”。而桂姨,似乎更把她当成一个活生生的、有喜恶的“人”。她会跟陆奶奶讲月亮山的传说,讲她那个在深圳打工的儿子,讲地里的收成,语气里带着对生活的韧劲和一点点认命的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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