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窗外的纽约,以一种近乎粗鲁的生动,碾过了晗晗在英国某私立女子学校被精心养护出的所有感官。然而,这份初临新大陆的悸动,却无法触及她心底那处更深的寂寥。
不过十余小时前,她还在伦敦萨里郡那所声名显赫的女子学校里。清晨的薄雾缠绕着百年橡树的枝桠,她拉着行李箱走过湿漉漉的鹅卵石小径,身后宿舍楼传来的缥缈钢琴声,为那段被严格规训的生活画上了句点。那里的一切都有其规矩,一如她与母亲晗冰的关系——清晰、冰冷、缺乏温度。她们之间最近的交流,是昨晚那通公式化的越洋电话,母亲的声音透过听筒,冷静地交代着抵达纽约后的注意事项,关于公寓、关于安全、关于学业,字字句句皆是安排,听不出半分寻常母亲的挂念。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随身携带的长笛盒。这只柚木盒子,是母亲晗冰在她以全科“优异”毕业时送的礼物,昂贵,体面,一如晗冰女士一贯的风格。但晗晗指腹流连的,却是行李箱夹层里,那件国内奶奶亲手织的、已经有些褪色的旧毛衣。童年,在奶奶身边度过的那三年,才是她贫瘠情感世界里,唯一真切拥有过的温暖。奶奶灶台间饭菜的香气,弄堂里软糯的上海话,还有那双布满老茧却无比轻柔的手……这些,才是她身处异国他乡时,心头反复咀嚼的乡愁。
曼哈顿的玻璃幕墙大厦以毫无章法的姿态野蛮生长,与应该学校规整的哥特式尖顶形成了尖锐的视觉冲撞。这混乱,反而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放松。在这里,没有母亲无所不在的审视与期望,也没有必须维持的、体面而疏远的母女关系。
她在114街的公寓小而整洁。放下行李,她步行走向不远处的河边。风毫无顾忌地吹乱了她一丝不苟束在脑后的发髻。她在长椅坐下,打开那昂贵的琴盒,指尖抚过长笛冰冷的银键。
她没有吹奏练习过千百次的经典曲目,而是即兴流出一段旋律,不成调,却带着某种获释的情绪。音符很快被河风带走。几个路人放慢脚步,对她投来善意的微笑,无人驻足凝视。这种不被评判、不被期望的感觉,真好。
远处,乔治华盛顿大桥的钢缆划开天际。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与奶奶的合影。她深吸一口气,按下视频通话的请求键。等待音每响一下,她的心就揪紧一分。
终于,屏幕亮起,奶奶慈祥的面庞出现,带着惊喜。
“囡囡?到了哇?纽约冷不冷?饭吃过了没有?”一连串带着浓浓上海口音的关切,瞬间击中了晗晗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奶奶……”只一声呼唤,喉咙便有些哽咽。她努力扬起笑容,“到了,这里……很大,很吵。我很好,你放心。”
她给奶奶看河对岸的风景,看天空中飞过的鸟,絮絮叨叨地说着路上的见闻,就像小时候在弄堂里跟奶奶汇报一天的生活那样。她只字未提那个名义上的母亲,奶奶也默契地不问。这短短的十几分钟,仿佛一道温暖的桥梁,跨越重洋,将她的心暂时接回了真正的家。
通话结束,晗晗收起长笛,小心地放回盒子。太阳已完全升起。她来到哥大,来到纽约,与其说是追寻音乐的梦想,不如说是一场主动的放逐与逃离。逃离那个名为“母亲”的阴影,去寻找一个能让自己自由呼吸的缝隙。
她背起琴盒,转身,步伐坚定地走向哥大校园。开学的第一堂课是二十世纪美国音乐史。她知道,在这座庞大而陌生的城市里,她必须独自找到属于自己的音调。
而金一诺即将为她举办的欢迎派对,不过是这场孤独旅程中,第一个需要礼貌应对的社交节点。她不曾期待在那里找到理解,就像她从不曾期待过来自母亲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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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公寓门的瞬间,一阵声浪裹挟着食物的香气和欢快的爵士乐扑面而来,几乎将晗晗淹没。
“她来了!我们来自东方的音乐家晗晗小姐!”
金一诺清亮的声音穿透了嘈杂。她拨开人群,像一尾灵动的鱼,猛地冲到晗晗面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几乎让人踉跄的拥抱。一诺今天穿了一件正红色的露肩毛衣,笑容比毛衣还要明艳三分。
“欢迎回家,晗晗!”
不等晗晗回答,一诺已经熟稔地接过她的外套和长笛盒,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厅的柜子上,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进了这片温暖的喧嚣里。
这间不大的公寓被一诺精心布置过。串灯在屋顶缠绕出星辰般的光点,墙上挂着手写的“Wele Hanhan!”彩带。开放式厨房的台面上摆满了“国际盛宴”——有纽约经典的披萨和 Buffalo 鸡翅,有她尝试做的中式春卷和麻婆豆腐,甚至还有一小盘英式司康饼。
“看,我为你准备的‘世界风味’!”一诺献宝似地指着餐桌,眼睛亮晶晶的,“怕你想家,也怕你刚来吃不惯。哦,司康是买的,我承认,我可搞不定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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