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风刮过绛州官道,卷起的不是诗里的落叶,是实打实的土腥味,扑在人脸上,干得人嘴唇起皮。
御林军代统领向平抬手勒住马缰,喊了声“歇脚”,队伍里拉车的马立马打着响鼻,不肯再往前挪一步。
他刚翻身下马,想捶捶被马鞍颠得发麻的腰,负责看管遗物的小校就从后头粮车那儿跑了过来。
那小伙子脸都白了,一手攥着腰间的令牌,另一只手指着车队,声音发紧,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统领!那只……那只红箱子不见了!就是城南张木匠托咱们带的那只!”
向平心里“咯噔”一下,像是有块冰坨子顺着喉咙滑进了肚子。
他捏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脆响。那箱子不大,也就两尺来长,刷着红漆,看着喜庆,可里面装的不是金银细软,也不是什么军械文书,是张木匠那个去年在边关染天花没了的儿子的骸骨。
他闭上眼,那股子土腥味好像一下子变成了葫芦谷的黄沙味,呛得他胸口发闷。
十多天前,葫芦谷。
那地方就是个鬼门关,一场莫名沙暴,把一支三百人的商队连人带货整个埋了。
向平带着手下弟兄,在那片黄沙里刨了三天三夜。铁锹挖钝了就用手,指甲缝里全是沙和血。
最后,三百具骸骨一具不少地都给寻了出来,就地挖坑,培上土,再插上一块块临时削的木牌。
风一吹,沙子打在木牌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那些亡魂在低语。
木牌上用炭写的字迹——“御林军校尉李四”、“振远镖局探子手王五”——在风里抖着。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张木匠找到了他。
那是个老实的木匠,跟着队伍给边关赶制棉甲,一双手全是口子,冻裂的指缝里还往外渗着血丝。他红着眼,把一个红布包袱塞到向平手里,那布包沉甸甸的。
“向统领,”张木匠的声音又哑又涩,“我那娃……去年没躲过痘症,走了。我得留在这儿,前线的兵还等着棉甲过冬。劳您大驾,把他带回汴京,埋在他外婆的坟边上。娃还小,别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外头飘着。”
那份嘱托,比他身上这副甲胄还重。
“统领!脚印!脚印往那边去了!”一个御林军的喊声把向平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他睁开眼,顺着手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一串刚踩出来的泥脚印,从粮车边上歪歪扭扭地延伸出去,直奔不远处一座废弃的古墓。
那墓门破了个大洞,虚掩着,里头好像还有点微弱的光一闪一闪的。
“妈的。”向平低声骂了一句,从亲兵手里夺过一支火把,“你们俩,跟我来。”
墓道里一股子霉味混着尘土,呛得人直咳嗽。火把的光在窄小的通道里跳动,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怪。
刚走到主墓室的入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咔嗒、咔嗒”的金属声,是有人在撬锁。
向平一步跨进去,火把猛地往前一递。光亮扫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正蹲在地上,那只红漆木箱就摆在他脚边。
他手里攥着根撬棍,正费劲地往箱子缝里别,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下巴颏一颗颗往下掉。
“住手!”向平的声音不大,但在空荡的墓室里听着格外沉。
那汉子吓得一哆嗦,猛地回过头。火光照亮了他那张又惊又怒的脸。他看清了向平身上的统领甲胄,非但没怕,反而把撬棍一扔,梗着脖子站了起来,像只被惹毛了的公鸡。
“那是我姐的娃!我外甥!你们凭什么把他带到汴京去?”汉子吼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向平皱起了眉:“你是张木匠的小舅子?”
“是又怎样!”汉子往前冲了一步,脚下却一个趔趄,“我姐临走前,拉着我的手,亲口说的!她说娃得埋回运城老家,跟祖宗们待在一块儿,才算有根!他张木匠倒好,一声不吭就把娃托给你们运走,这是要让我外甥做个孤魂野鬼吗?”
向平刚想开口解释,头顶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碎土和石渣子“簌簌”地往下掉,砸在甲胄上“噼啪”作响。跟进来的小校脸色大变,尖着嗓子喊:“统领!这墓要塌了!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向平一把推开还愣着的汉子,吼了声“闪开”,然后弯腰抄起地上的红箱子,转身就往墓道外狂奔。他刚冲出墓门,身后就传来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整个古墓轰然合拢,塌成了一堆新土。
飞溅起来的黄沙劈头盖脸地浇了他一身。
那汉子被推得摔在地上,此刻也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他回头看着那堆新坟,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半晌,豆大的眼泪“吧嗒吧嗒”砸在满是泥的衣襟上。
向平把箱子放在他面前,喘着粗气,伸手掀开了箱盖。箱子里,小小的骸骨被一块红布仔细包裹着,布上用针线绣的一个“安”字,还很鲜亮。
“葫芦谷里,埋了三百个回不去家的人。”向平蹲下来,拍掉身上的土,声音比刚才沉了许多,“你姐夫留在边关,不是他心狠,是几万将士等着他做的棉甲保命。他不是忘了你姐的话,是实在走不开。他想着,先把娃送到汴京他外婆那儿,总比搁在边关的工房里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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