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屋质被这一句王权,压得低首不语,却望着萧钰的背影,眼底晦暗难明。
刑杖于王宫后院执行,一干人等均被隔绝在外。
萧钰跪于血毯之上,后背衣衫血迹渗入肌骨。军杖沉重,每一下都如劈入骨髓,声声入耳。她却一声不吭,只死死咬住下唇,背脊笔挺,不容低头。
当第二十杖落下时,她一口血咳出。神志不清,倒下去的瞬间,似乎看到皇姑母了。
血水漫过石板地,红得发黑。行刑的禁军收了手,却不敢抬眼看皇太后的神色。
太后自始至终站在刑场边缘,没有吭声,只静静注视。
她的眼神沉如秋水,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袖中那只微微发颤的手,泄露了一丝情绪。
那不是怜惜。
那是……杀意。
待萧钰昏倒,太后亲自命人将她带回了自己寝殿,调来御医彻夜医治。
太医屡次摇头:“郡主本就有旧伤,伤势很重,一路舟车劳顿并未得到好的调养;再加棍刑,雪上加霜。血逆神虚,若非心志极坚,此刑十下便足以要命。现下虽稳住气息,但后患难料,还需静养月余。”
太后轻轻点了点头,只吩咐:“保住她的命。”
次日,萧钰在迷迷糊糊中醒来,窗外天光昏黄,金鸾宫特有的雕凤香炉里,檀烟缭绕。
她躺着片刻,挣扎着撑起身子,不等人搀,就要下床行礼:“让皇姑母担心了……臣无碍。”
太后命人取来软垫,将她按回榻上,语气淡淡:“你再动,太医就该告你轻慢圣意了。”
萧钰苦笑,不敢再动,只道:
“皇姑母,人皇王的案子,我已查得七七八八。摄政太后萧氏毒杀前皇,所用蛊术应为五显教巫人所传,而北院与其私通,有兵谋之意。”
她顿了顿,又道:“原以为北院此行不过是试探,没想到……是实战。”
太后静听,不置可否,转而缓缓问道:
“此行东辰,你身边……多了些新面孔。那个出谋划策的白衍初,本宫未曾听说,是何来历?”
萧钰心头微紧,面上不显,只道:“白衍初,是风堂的新秀,灵水事件曾解决巫患,心思缜密,谋略过人,得陛下犒赏。如今归入我麾下,是件幸事。”
“还有那个刺客模样的小子……陆叁?”
“是楼里的侍者,临阵救驾有功。”萧钰回答得干脆简明,看似轻描淡写;“但他不过少年,性子激烈,臣已令其回楼整顿,不许再出。”
太后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嗯。倒是个忠心的。”
萧钰垂眸,一语不答。
她知道太后已起了疑。此次出使暴露得太多:白衍初的谋,陆叁的狠,耶律屋质的变。她身边聚集起的势,已不容轻忽。
萧钰撑着身子坐得笔直,哪怕伤口撕裂,也没有再露出半点虚弱。
“臣知此番冒犯皇威,愿缴还兵权,甘受杖责。所求者,无非是求皇帝哥哥与皇姑母,看在大辽江山之上……不要再容北院这等歹人反复。”
她这话说得过于急切了些,因而也暴露了自己的弱点。
皇太后未答,只起身,亲手替她理了理额上的发丝,语气却出奇温柔:
“晓晓,你好好歇着。你是本宫一手带大的,旁人如何议论,本宫不听。”
萧钰心头一震。
她知太后在宽慰她,却也知这话:听起来像是慈爱,更像是断绝。
当日亥时,萧钰告辞回云梦楼。
她走出殿门那刻,步履微颤,却始终挺直背脊,不曾回头。
殿中,太后久久凝望她的背影,直至檐下余晖尽散。
她低低叹息,转身回榻,轻声自语:
“一把太快的刀,总归要伤到执刀之人。”她缓缓转身,语声幽远:“而一把失控的刀……终究,只能是弃刀。”
……
萧钰缓步走出宫门,靴底的步伐沉重,身形却仍挺直如松。
那一袭早已被血污浸透的衣袍,在晨光下显出斑驳的铁锈色。二十军棍之后,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冷汗淌落,背脊却没有弯一寸。
宫门外,两辆马车并排停着。
一辆是云梦楼的车,简朴肃穆;另一辆则雕栏玉柱,金饰飞檐,彰显着主人贵族的身份。
耶律屋质先她一步站在车前。见她一身狼狈,血迹未干,连扶手都不曾有人替她搀一把,心中骤然一紧。他下意识迈步,想要迎上去。
“晓晓……”
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哑,像是被晨风割裂,带着隐忍与悔意。
可还未碰到她的衣角,白衍初已快他一步,将人稳稳扶住。
他动作极轻,眼中却裹着藏不住的怒意与护短,一语未发,便将萧钰的手臂架上自己肩头。
萧钰靠着他缓和了一息,微微转头,看向耶律屋质,嗓音干涩而微哑:
“大人,南院的事,恐怕您得再想别的法子了。我一时半刻……帮不上什么忙。”
话语间,唇角还牵出个淡淡的笑,那笑里,更多是疲惫与疏离。
耶律屋质眉头顿时皱紧。他张了张口,似要解释什么,声音却终究轻了下去:
“萧钰你何故非要同我,在此处撇得干净?!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她却没再理他。
“你在怪我……”他心中泛起苦涩的念头,喃喃地竟不自主地吐了出来。
她在怪他,今日朝堂上未能替她出声,未能挡下那道惩令。
他以为她会明白,这宫廷之中,处处是刀锋藏雪,他不能乱动。
可她以为他是来图利的。
难道在她心中,他就只有一个身份,朝堂的慎隐?!
萧钰叹了口气,疲倦的合上了眼睛,并不想过多地解释什么。
白衍初已将萧钰抱上了车,回头望他一眼,那目光冷峻如霜,毫不掩饰心底的不屑与防备:
“大人还是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情,等她伤好了再说也不迟。”
他说得客气,却是明晃晃的逐客。
耶律屋质站在原地,没有动。
白衍初正要掀帘上车,耶律屋质却追上一步,喉咙一动,终是忍不住问出了那句话:
“萧钰……为了保白鹿营,挨这二十军棍,真的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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